“所以说凤凰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走掉的?”无月明松松垮垮地侧卧在书案前的座榻上,一副看热闹的模样,看不出一丝的紧张。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情吧,”书案对面的丫头手舞足蹈地抱怨着,“大概就是昨天夜里还说要一起到老,但只是睡了一觉之后,她就跟你说要去外面看看。然后一股脑的给你说了好多安排,却根本不问你的意见,也不给你反应的时间,说完就走了,没有一点犹豫。”
“当真是个奇女子!”无月明由衷地感叹道。
“她走之前最常说的就是生不逢时,就像是全天下的气韵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其他人实在是差的有点远,那几个老头子又不愿意出手,让她在这世间颇有些无聊,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成天念叨着若是生在人妖大战的时候该有多好。”
“这般人物若是能见见,还真想和她聊聊。”无月明说道。
没想到丫头一听这话竟然来劲了,“你真想和她聊聊?”
无月明顿觉汗毛倒竖,这丫头果然没怀好意,“我是说如果能见到,可她老人家不是仙逝了嘛。”
“谁说她死了?”丫头狡黠地笑了起来。
无月明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没死修什么墓?”
“谁说这是墓了?”
“这不是墓是什么?”
“这我们家啊。”丫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无月明嘴角都在瞅瞅,却怎么也无法反抗,跟前这个丫头有种苏紫的味道,但显然比苏紫能打多了,他是惹不起也不敢惹。
“那你说她走了。”无月明凭借着超出常人的胆量尝试反抗。
“她是走了啊。”丫头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她走哪了?”无月明不解。
“嗯……”丫头指指天,指指地,指指东又指指西,“哪都有可能,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我还指望着等你们拿了宝贝之后就去找她呢!”
无月明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当一个傻子玩。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她就跟我说了一句把她留下的东西交给有缘人再去找她就走了,我东西还没交出去,我怎么知道她在哪?”
无月明捏紧了拳头,盘算着要不要和初见苏紫一样,先把这丫头揍一顿,说不定丫头一生气,动动指头能把他杀了。
丫头似乎察觉到了无月明的杀意,她摆了摆手,换上了一副笑脸,“哎呀,你看咱们两个这么有缘,我是一只妖,你是半只妖,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幸事,你我能相遇也算是有缘,就当是帮朋友一个忙,你去见见她吧,万一聊完之后你就改变了主意呢?”
“她不是走了吗?”
“还留了缕残魂,”丫头说着绕过书案来到了无月明的身后,两只手推着他的肩膀向炉边走去,“你就去见见她,全当是聊聊天,买卖不成仁义也在……”
丫头啰啰嗦嗦地不给无月明插嘴的机会,推着无月明来到边缘,双手一用力就把无月明推了下去。
“哼,好不容易来个合适的,还能让你跑了?”
急坠而下的无月明很快就坠入了云层之中,就像是陷入了棉花堆中一样,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一回生二回熟的无月明在云层里翻滚着,等待温暖的火焰再次袭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股温暖一直未曾出现,反而越来越冷,白白的云彩也暗淡了下来,直到完全变成了黑色,他突然从云层里掉了出来。
璀璨的星河在瞬间照亮了无月明的眼睛,他翻滚着瞧起了四周,可四面八方都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没有山川,没有河流,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绕着他。
旋转着的无月明突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他,就像是撞到了地面,猛地在虚空里停了下来,而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背对着他,那身影高盘着发髻,抬头仰望着星河,背扣着双手,红底金线的长袍披在身上,长长的裙摆足有几丈长,似流水一样在身后流淌。
脸先着地的无月明爬了起来,脚下明明是无尽的黑暗,可踩上去却坚实有力,就像是曾经在那华胥西苑里,孟还乡钓鱼的那片海。
背对着无月明的人缓缓转过了身,一副让人觉得亲近的眉眼,却长了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眼眶里的不再是黑白的瞳孔,而是一座看不清的银河。
无月明本以为自己这双灰眼睛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百草霜木更奇怪的眼睛,这不免让他又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你是木兰教的?”那人先开口说话了。
无月明摇了摇头,反问道:“你是凤凰?”
那人也摇了摇头。
这可给无月明整不会了,这张脸明明和那些瓷人一模一样,但凡是个没糊涂的人都会觉得眼前这个就是凤凰,他也只是象征性地一问,可没想到人家直接给否了,这上哪说理去。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那人接着说道,“我有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更喜欢那个。”
“感同身受。”无月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叫你什么?”那人问道。
“笑面魔。”
“听起来还不错,可比凤凰好听多了,”那人笑道,“父母赐名闻人皓月。”
“晚辈无月明。”
“你也喜欢看月亮?”
“算是吧,”无月明说着伸出了手,一轮小月亮出现在了掌心。
“好漂亮的月亮,”闻人皓月也举起了手,无月明手里的月亮便出现在了她的掌心里,慢慢旋转着,“只是一看便是假的。”
无月明挑了挑眉毛,他这轮月亮从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哄慕晨曦开心,可以说它不好用,但绝不能说它假,还得再夸它一句漂亮。
闻人皓月摆了摆手,另一轮月亮出现在了无月明的手上,那是一个丑得多的月亮,没有温暖的米白色光芒,也没有氤氲的光晕,有的只是坑坑洼洼的表面和没有一丝光芒的尘埃。
无月明看看自己手里这轮丑的,又看了看闻人皓月手里那轮漂亮的,说道,“我还是喜欢我那个。”
“我也喜欢你那个,可喜欢只是喜欢,”闻人皓月把无月明的那轮月亮丢给了无月明,“这世界不是靠着喜欢才存在的,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回到现实中?”无月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现实。
闻人皓月没有直接回答无月明的问题,而是指向了天上的星河,“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什么这些星星是绛紫色的,而那些是蓝色的?为何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会有阴晴圆缺。”
“它们……不该就是这样的吗?”无月明有些迷糊了,虽说他打小就爱看星星,可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
“我们脚下踩着的九州到底是什么模样,东海之中为何会有百丈巨浪,而在东海的那头,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妖。”
闻人皓月边说边挥起了衣袖,满天星河转了起来,二人飞速移动向了一处未知的黑暗之中,可渐渐的,在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球,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明亮的蓝色占据了球面大部分的区域,这其中有两块绿黄相间的部分分别坐落在球的两侧。
二人仍在下降,忽然无月明看到在其中一块绿黄部分中间竟然长了一棵树,那树树冠上挂满了柔和的金黄色亮点,无数道流苏一般的金色光线从树冠延伸出来洒向四周。
无月明被眼前看到的东西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可他与闻人皓月二人仍旧在继续下降,那高到不知那里去的树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直到二人落向了这球的另一面,那巨大的树木才消失不见,却而代之的是广阔的陆地,山川大河像是一条条趴地上的长龙,向四面八方延伸,随着二人急速下降,高耸的山峰也越来越高,直到落在一座山峰顶上,二人才停了下来。
无月明看着脚下的东西震惊地说不出话了,他自认处变不惊,可刚刚见到的东西却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更何况他们脚下踩着的这座山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紫金山。
“那树……是真的?”无月明抬头看向了闻人皓月,他以为在华胥西苑巨木林中心的树木已经大的不像话,可和刚刚那棵树比起来,却连一根狗尾巴草都算不上。
“你没见过扶桑?”闻人皓月好奇地看向了无月明。
“扶桑?”无月明不敢相信,他听过这故事,相传金乌就住在扶桑树上,可他从未相信过。
“扶桑树,在东大陆四洲中心,通天冠日,是妖族心中的圣树。”
“它若真那么高,我怎么从未见到过?”
“因为它在你脚下,大地的另一面。”闻人皓月指了指脚下的紫金山。
无月明呆呆地看向了自己的脚底,想象着在另一面的那棵神树。
闻人皓月看着无月明呆滞神情问道:“你不是从东边来的?”
“东边?”无月明更是纳闷。
“那你身子里这帝江的骨头是怎么来的?”闻人皓月突然出现在了无月明脸前,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无月明的身上亮起了光,那副雕满了花纹的青铜色骨架浮现了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类该有的东西。
“我……塞进去的。”
“你塞进去的?你怎么没死?”
“我不知道,但就是没死。”
“莫非那传说是真的?”闻人皓月问起了自己,但很快就叹了口气,“看来这大陆之中还有数不清的秘密,怎奈我生不逢时,同代之人难寻知己,只能仰望星空,反倒疏忽了脚踏实地,也罢,小兄弟,既然你与木兰教没有渊源,那你可愿随我步履,与我一同去寻那星河万里?”
无月明看着闻人皓月眼中那两轮缓缓旋转的星河沉默了。
“你不愿意?”闻人皓月问道。
无月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前辈提到的东西太少,晚辈实在不知如何选择。”
“你有何顾虑?”
“前辈为何如此在乎我是不是木兰教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木兰教的那些伪君子,更不喜欢那本《兰亭心语》,那种投机取巧之物,不用也罢。”
“晚辈在廆山见到了前辈留下的瓷人,也见了轻白死火,但可惜晚辈没能得到轻白死火的,只怕难以传承前辈的衣钵。”
“那轻白死火只是让我踏上修行路的敲门砖,但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外在的,思想才是重中之重,更何况你是无砌之人,还要那轻白死火作甚?”
“前辈,晚辈深知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继承您的衣钵,想必也要付出些代价吧?”
“看小兄弟的气质想必也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对你而言应该不值一提,我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所以不必担心,应了便是。”
“前辈请告诉我要失去些什么?”
“丢掉你的七情六欲,丢掉你作为人的认知,忘记你的过去,从今之后,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因原,也是果报,唯独不再是人。”
“要忘掉过去的所有?”
“所有,一点不剩,唯有如此才能大成。”
“既然如此,看来晚辈没法继承前辈衣钵,还请前辈另寻他人。”无月明没有丝毫犹豫,抱拳回应道。
“你能穿过外面的焚情火进到这里,肯定是个心智坚定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冷酷绝决,对人间事没有太多留恋,最适合修我的无情道才对,你为何会拒绝?”
“我想决绝之人不一定是因为没有留恋,也有可能是留恋之物都已不在人间。”
“既然已经不在人间,又何苦执着于此,不如放下所有,入我门庭。”
“但那些活在记忆里的东西,晚辈实在是不想忘记。”
“你难道不觉得人所谓的七情六欲,所谓的因缘纠葛,所谓的爱恨情仇,在这大道面前显得是如此幼稚吗?”闻人皓月招招手,二人来到了一座城内的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嚷的小商小贩,追逐的童男童女,远处还有八人抬的大轿子敲锣打鼓地向着这边走来。
无月明扭头看向了这人间烟火,灰蒙蒙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算是人妖大战之时,屠了那么多城,死了那么多人,又倒了那么多山,可天上的繁星何曾暗淡过半分?太阳又何曾有一天不从东边升起?千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就算是人与妖的那场大战到头来不一样是烟消云散,唯有那明月,唯有那星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美人与英豪之后,却依旧那般,亘古长明。任凭你人间闹得多欢,它们就是如此,从不曾断绝。”闻人皓月又挥了挥手,两人急速上升,又重新置身于星河之中,这点点星光从亘古之时就未曾变过,“与熙攘人间相比,它们才是天道!所以跟我来吧,忘掉人间的喜乐忧愁,去寻那真正的奥秘,去寻这世界的真谛。”
还在愣神的无月明突然笑了,他看向了闻人皓月,说道:“还是算了,晚辈喜欢看星星,但更喜欢同我一起看星星的人。倘若没有过去的人和事,也就没有现在的我,我忘不掉,也从没想过要忘记,晚辈能入此秘境,只因我一心求死,而非我一心求道,这大道从未善待我分毫,我脸皮薄,不想舔着脸求它宽容,也不想和它再有瓜葛,前辈还是找个能愿意活下去的人吧,刚好我认识一个,她比我更合适。”
闻人皓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无月明,一会儿之后才说道:“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在修道这件事上你比她更有天赋。”
“那又如何?”无月明笑笑,“前辈的道是天道,晚辈修的道是人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真愿意放下这般机缘?我能让你四海八荒无敌手,你爱的夺来便好,你恨的杀了便是,无尽的力量和权力,你难道不心动吗?”
“我想杀的只有我自己,前辈若是真要送我机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省得我折磨自己。”
“你会后悔的,”闻人皓月平静地看着无月明,“若你有活到东虚的那一天,你自会明白脚踏实地之后,终要仰望星空。”
“那就等到晚辈后悔的时候再说吧,”无月明笑笑,“说不定到时候也会去哪个星星上找前辈,但现在我要回去了,这里没有我想要的。”
“也罢!”闻人皓月轻蹙起了眉头,“终是井底之蛙难成器,你且去吧!至于杀你之事,既然是你的事自然要你来做,这是命,也是道,既然你我道不同,那我自不便帮你。”
“唉,”无月明叹了口气,但还是抱拳说道,“晚辈撑不起前辈的厚爱,但希望前辈也能给她一个机会。”
闻人皓月转身挥了挥衣袖,一掌拍在无月明的肩膀上,后者顿时倒飞了出去,眼前的星河拉成了一条条银线,闻人皓月浑厚的声音传来,“等她能进来再说!”
闻人皓月的声音消散了,无月明也躺在了地上,眼前浩瀚的星空变成了蓝天白云,但很快那个丫头带着不怀好意地笑就闯进了云彩里。
“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想要?”
“是挺想要的。”无月明翻身站了起来。
“你看你看,我就说嘛……”丫头高兴地跳了起来。
“这木头是啥木头啊?”无月明走了两步蹲在了那些长相奇怪的树林旁边,摩挲着树梢头上红色的果子。
丫头一愣,猛地转头看向了无月明,有些犹豫地解释道:“奇楠骨木……”
“哦!”无月明似乎并不是真的在意这木头叫什么,“我拿一棵你不介意吧?”
“啊?”丫头张着嘴巴,眼神里充满了澄澈的愚蠢。
无月明似乎也没打算真的从丫头那里得到许可,他问的时候手就已经掐在树根那了,“好的。”
“咔哒”一声,一棵小臂长的奇楠骨木就被折了下来。
“你干嘛!我还没说同意呢!”丫头跳了起来,指着无月明大发雷霆。
无月明的眼睛里突然也出现了清澈的愚蠢,“没有吗?那多半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你说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