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你的话，缘一抿了一下嘴唇，他张嘴，过了半天才吐出一个与你们的对话毫不相关的、干巴巴的词语：
“抱歉。”
“咦？”
“抱歉，我……我没有做到。”
“啊——”
你想，你那番话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甚至，因着这是弟弟死去之后梦中的相见，你说出这番话来，本意是想要宽慰他，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为何却引出他没头没脑的道歉了呢？
因为你突然之间的告别，被留下的缘一才会在那样年轻的年纪死去……
说不准这梦，是他黄泉之路的一次回首，他本该收获一些安心；
也可能这梦，不过是你坐卧难安、辗转反侧后的一轮幻想，眼前的缘一并非是真实的缘一，不过是你祈求得到的一个幻梦——即便是这样，你也希望幻梦中的缘一可以高兴些。
听到他说“抱歉”，就算是在梦里，你也感受到满腔的酸涩，鼻子也酸胀起来，下一瞬就要落泪了。
明明是你亏欠他。
“兄长大人的心愿……我没有做到。”
面前的弟弟以及其轻盈的声音，这么和你说道。
你想要看他，又疑心自己眼中含泪的样子唐突，要是他这时候抬头看到你，你就要无地自容了，因此你只好侧着脸，盯着一边明亮的石灯笼，眼睛一眨不眨：
“……没那回事。”
被你握住的缘一的手很暖和，比你的手要暖和得多，模糊的记忆里，他的身体总是这么暖烘烘的，就算此时，也是一样。
你听到缘一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解释：
“我……太笨了。所以，总是把一切都搞砸，什么都……。对不起，我……。我也一直很想念兄长大人。”
你：“……”
哎呀，听到这番话，你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深深吸了口气，感到思绪随着石灯笼里那些黑乎乎的油烟一起往上漂浮，绝不去想缘一刚刚说的那些话。
过了会儿，你感觉鼻腔里干燥一些，眼眶里那些丢人的水渍也不明显了，这才鼓起勇气去看缘一。
你的弟弟低着脑袋，深深地低着脑袋，大半张脸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看你，你连他的神情也看不见。
只是那只被你握住的暖呼呼的手，此时反过来，也轻轻地握住你的。
院子里的光线没有房间里的好，缘一又躲着你的视线，你只能看到他脑袋上那个黑乎乎的发旋儿，你顿时感到自己没有挑选到一个好地方。
悲伤逐渐退去，你心里又生出着急来。
这毕竟只是梦境，在理智意识到这个是梦的时候，梦的基石就不稳了，与缘一的梦中相见随时会结束，你想把珍贵的会面花在重要的事情上。
一些似乎很愚蠢，却是你此时全力希望发生的事。
你询问缘一：“你想成为继国家的下一任家督吗？缘一。父亲已经决定好了。”
缘一沉默地摇头。
你对他的否定一点儿不奇怪。
如果他点头你才会被吓一跳。
于是你告诉他：“那么你赶紧离开吧！”
缘一没有动。
你语带催促地继续说道：
“从继国府离开，到距离继国城远远的地方。这样，说不定就能活下来。我早该明白，你不喜欢这里，不该把你留下来。
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缘一抿了抿嘴，在你的逼迫下，他吐出让人生气的答案来：
“不。”
你忍不住皱眉：“不？你不走？”
“嗯，我不走。”
“为什么？母亲不是说让你听我的话吗？你当时答应了吧！”你的声音高起来。
缘一没有被你吓到，他低着头，没有看你，只是看着你们相握的双手，慢吞吞地出声：
“那么，兄长大人呢？”
啊……你倒是没考虑过这回事。
可这不过是小事，你立刻回答他：
“我当然会留下来。”
“兄长大人……是想成为下一代的家督吗？”
“当然了！我是作为继国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本来就该如此。”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兄长大人……喜欢成为家督吗？”
这是什么问题？
你顿了一下，才谨慎地回答他：“当然了，那再好不过了。”
缘一又以轻盈的声音问你：
“兄长大人在家里，开心吗？”
你觉得这个问题毫无道理。
就和缘一出现在你的梦里一样毫无道理。
这说的什么事情？
开心？
你完全不明白缘一的意思。
可这时候，缘一伸出手，手掌划过空气，你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暖呼呼的手放在你的脸颊上，将你原本冰凉的侧脸覆盖住，缘一认真看着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询问你：
“兄长大人在家里，开心吗？”
你：“……”
你注视着缘一的双眼。
那是一双呆呆的、迟钝的眼睛，暗红色的瞳孔，在石灯笼的烛光中，红色更加深沉，有点儿发黑，反射着身边的烛光，不仅发黑，还发亮。
他以这样奇怪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你。
你感到晕眩。
不似人类的眼睛。
你恍然察觉到，眼前的弟弟，其实已经死去了。
死去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也就不足为奇。
你闭上眼睛，脑袋一侧，避开了缘一的注视，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倾斜，将脸上那只手也拂开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打心眼反感他这样黏黏糊糊的肢体接触，没有分寸，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就在刚刚，让你意外的，就算是在梦里，你的喉管似乎痉挛了一下。
——恶心。
你差点拔腿站起，转头离开。
只是在拔腿之前，你想起来，这不过是梦。
一想到梦境外的现实，你顿时压下心中那些奇怪的情绪，对面前的缘一也多出许多忍耐来。
你伸手将他捣乱的手锁住，告诉他：
“我会很好的，你离开之后没有人和我抢继承人的位置，我一定开心得不得了！父亲只能看到我了，他会好好培养我，我会成为下一代继国家督，娶妻生子，光耀家族，就是这样，我在家里……不像你那样了不起，也不会差劲得太过分……”
缘一被你握住的手逐渐僵硬。
他还是盯着你，陈述：“母亲说，兄长大人和我……要互相帮扶着生活。”
这话你也听到了，但你并没有放在心上。
父亲只有你和缘一两个孩子，其中一位成为家主，另一位成为家臣，听上去似乎是不错的安排，可事实并非如此。
兄弟间不分伯仲的继承权会成为继国家分裂的隐患，谁也不能保证屈居人下的那位会一直忠心耿耿，更何况，你与缘一是双生子，略微思索就会感到不祥。
现实发生的葬礼，缘一下葬之后，前来参加葬礼的人纷纷离去，你却被夫人留在了继国宅邸。
之后的时间里，她拉扯出各种理由将你留在宅邸中，防止你与继国的家臣见面勾结、聚集势力——这样的发展非常正常，你留下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
或许你不该回来。
家主的双生兄弟，这个身份暧昧又危险，在家主还活着的时候是；在家主死去之后，依旧是。
因为身份如此，你与缘一在一处好好生活是做不到的。
这必将造成新的灾殃。
所以母亲的期许注定无法实现。
你想着这些，躲避着视线，含糊地回答缘一：
“如果你留下，父亲为了避免纷争，会把我送到寺庙里吧——哎，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啊。”
缘一说：“我会和父亲大人说，将我送去，和之前决定的一样。”
你笑了：“父亲可不会听你的话。”
缘一沉默。
他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这就是事实，一同出生的你和继国缘一，你们是无法生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