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宁安,我搭早班客车往西南去海林。十月初的早晨,天还没亮透,路边的白桦林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车窗外一片灰蓝,偶尔能看见远山的轮廓。司机是本地人,四十多岁,嘴里叼着烟,边开车边哼着《北国之春》,声音低低的,带点鼻音。他说:“海林好地方,有林子有雪,冬天一白就成画。”
海林不大,却像被森林抱在怀里。一下车,空气里就有股木头的香气。街上多是两层小楼,屋檐下挂着风干的木耳和野蘑菇。风一吹,木耳轻轻摇,像黑色的小旗。路旁的小店门口堆着一摞摞木材,整齐得像书页。
我先去了横道河子,那是海林下辖的一个镇。火车站不大,却有一种旧时的美。站房是俄式建筑风格,尖顶红瓦,墙面刷着浅蓝。站前广场上停着几辆苏式老吉普车。老司机穿着厚呢子大衣,手里捧着搪瓷缸,缸口还冒着热气。
沿着铁路往北走,是一排排红砖房,那是百年前修中东铁路时留下的。如今有人家仍住在里面,窗台上摆着花,门口堆着柴火。远处的烟囱还冒着白烟,那是林产加工厂。工人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厂区之间,机器轰鸣声像冬天的风,从铁皮房里传出来,直震胸口。
我在厂区外遇见一个老人,姓白,今年七十多岁。他年轻时就是伐木工,指着远山说:“那时候,天天进山,肩上扛锯子,脚下踩雪。冬天零下三十度,雪一米多厚,脚一踩就陷。晚上宿营在林子里,火堆一灭,人都冻醒。”他咧嘴笑,露出几颗黄牙,“可那时候,精神头儿足啊!”
我问他现在还上山不,他摇头:“早不让砍了。封山育林,林子越来越好了。我们这些老林业工人,算是看见头了。孩子都进城上班去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点落寞,但眼里却是安然。
从横道河子出来,往北是海林林业局辖区,大片的樟子松和落叶松。山路蜿蜒,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斑驳的光影像碎银。偶尔有松鼠从树上跳过,带起一阵松针的沙响。林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里能看见鹅卵石,光滑透亮。几只野鸭在水里拍翅,水波荡开一圈又一圈。
林区的哨所门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禁伐区”。我敲门进去,一个穿迷彩服的护林员正在烧火煮茶。他姓赵,三十多岁,脸被风吹得发红。他说:“现在林子归保护站管,我们每月巡山十几次。冬天最难,雪厚路滑,得开雪地摩托。”我问他寂寞不,他笑笑:“习惯了。山里有狼、有鹿,也算有伴。”
午饭在他的小屋里吃,灶上煮着白菜炖豆腐。他掀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我帮他添柴,他拿出一罐腌野菜,说是去年秋天自己采的。我们边吃边聊,他忽然说:“其实这山子最有灵气。你看这林子,年年落叶,年年长新芽,人也该像它,旧的事儿放下,新的再生。”
下午我去了海林市区。市区沿牡丹江河展开,河岸修着步道,种了白桦和红松。秋风吹来,叶子落在水面,顺流漂远。街上有不少雕刻厂,做木雕和根艺。师傅们用松根、桦瘤雕出各种形状:虎、鹿、松鼠、飞鸟,造型逼真。一个年轻雕刻师告诉我:“木头得选对,松根最好,结实还带油性。雕的时候不能急,刀下得慢。”他说着话,手里的刀在木头上滑动,木屑像雪一样轻飘。
夜色降临,河岸灯亮。街边的小摊开始热闹起来。烤羊肉串、铁锅炖鱼、冷面、锅包肉的香气混成一股暖流。摊主大多是本地人,嘴里喊着:“来尝尝海林特色炖鱼!现杀的!”炭火映在他们的脸上,红亮亮的。
我点了一碗铁锅炖。锅里是草鱼、豆腐、粉条,汤红亮浓稠。老板娘笑着说:“这可是镜泊湖的鱼,鲜得很。”我喝一口汤,辣味柔和,热气直往喉咙里钻。旁边一桌工人喝着啤酒大笑,杯碰得“当当”响,一个喊:“来,干了!明儿进山!”声音粗犷,带着豪气。
吃完饭,我沿着河边走。风凉了,天上星子稀疏。河对岸的山影静静地卧着。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白老汉说的“林子有灵气”。是的,这里的树、山、水、雪,似乎都在沉默地呼吸。它们看过伐木的年代,也见证了封山后的复苏。
夜深了,我回到旅馆。窗外的风吹动窗帘,带来一点松香。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长而低,像在穿越时间。
我写下:
“海林是木的城,雪的乡。这里的人像松一样,不怕冷,不怕风。林子是他们的祖辈,也是他们的命脉。每一棵树都记得他们的脚印,每一条河都映过他们的影子。如今伐木的锯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木雕的刀声,那是另一种延续。”
窗外又传来一阵汽笛声,我停笔,看着窗外的夜。心里浮出一句话——
“林深处,有人未归;雪白处,有梦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