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苏婉宁才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她被迫离开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来到西北农村。那双原本只会写字的手,第一次握住粗糙的锄头,当天就磨出了好几个血泡,疼得直掉眼泪。
西北的冬天像刀子一样锋利,漫长的出奇,她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冻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远处传来的狼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吓人,她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大气都不敢出。
初夏时分,邻村传来噩耗——
一个女知青误食毒蘑菇死了,那姑娘才十八岁。
得知消息的那天,苏婉宁一个人蹲在田埂上哭得撕心裂肺。她怕的不是死,是和那姑娘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黄土地里。
第二天,当村里的宋满仓来提亲时,她咬着牙就答应了。
宋满仓那年二十六岁,是个典型的北方庄稼汉。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把子力气,干起农活来一个顶俩。家里有个守寡多年的老娘,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妹要养活。
在村里人眼里,这是个老实本分的后生。话不多,但至少能让媳妇吃上饱饭,有个不漏雨的屋顶遮身。
苏婉宁曾天真地以为,就算没有情爱,至少这样的男人会疼惜她。结婚那天,她穿着借来的红棉袄,坐在土炕上哭得梨花带雨,想着宋满仓总会来哄哄她。
可那个男人只是蹲在门口闷头抽烟,最后进屋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我娶媳妇就为生娃,其他都好说,这事没商量。”
那一晚,隔壁屋的婆婆听着她哭喊了一个晚上,却始终没过来劝一句。
第二天日落,她饿得头晕眼花,爬起来找吃的,却发现灶房被上了锁——
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暖炕头、传宗接代的工具,什么相敬如宾,什么夫妻恩爱,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宋满仓不识字,和她几乎没有共同语言,读不懂她的春花秋月,理解不了她的伤春悲秋,更生生的折断了她所有可能往上飞的翅膀……
更让人难过的是,他在那事上还格外不知节制,从来不顾她的感受,总喜欢在出其不意时强迫她。
记得那个晌午,她正弯腰在灶头前做饭,突然被他从身后抱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裤子就被扯到了脚踝。
她拼命缩着身子,生怕被院子里晒粮食的婆婆看见,却还是被他死死摁在沾满油烟的灶台上。事后,还嫌弃她没有一点反应。晚上她收拾碗筷时,硬是又被摁在柴火堆里折腾了个遍。
那晚,她看着窗外的月亮,第一次想起江南的水,清得能映出人的影子,不像这里的月亮,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而婆婆,还站在院子里说着风凉话:
“啥活都不会干,就会装模作样,做人媳妇啊,一天天的尽惦着你男人,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得顺着……”
后来,她给宋满仓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宋麦香,小名果果。这孩子大眼睛白皮肤,特别招人喜欢,她第一次觉得这黄土地里有了盼头。
可宋家人真的很过分,果果的尿布是她用自己的衬衫撕的,姥姥和妈妈寄来的红糖和奶粉,从来都到不了她手里,全被婆婆锁了起来,说是“给两个儿子补身子。”
直到姥姥和妈妈千里迢迢找来,结果姥姥被宋家的冷言冷语气得当场就晕了过去。妈妈临走时塞给她一张纸条,指尖的温度还没散去,就被她偷偷藏进了鞋底——
那是她唯一的退路。
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时,她找到了妈妈的那位故交,拿到了一个“因病返城”的名额。
手续是偷偷摸摸办得,离开的那天半夜,她站在果果的摇篮边,看着孩子熟睡的脸,眼泪滴在孩子的小手上。
最终只敢把她从小带着的银锁取出里面的那个芯,留在孩子手上,她想着总得有个念想。
回城后,她成天提心吊胆,也没脸回家见姥姥和妈妈,后来经人介绍,匆忙嫁了人,跟着新丈夫搬去了别的城市,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
本以为这次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最后落得个一地鸡毛。
丈夫早逝后,她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一丁点家务活都舍不得让他们干。
后来厂里裁员,她又下了岗。
为了养活孩子,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
打煤球、洗盘子,摆早点摊、半夜在夜市卖稀奇小玩意,甚至还学着人家,挤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南方进货。
她赚下的每一分钱,除了给自己办了个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上了个老年大学,偶尔买几本喜欢的书外,几乎全都花在了孩子们身上。
供他们一个个读完大学,帮他们成家立业......
可如今躺在病床上,却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病床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地上那堆散落的钞票更是晃得刺眼,直到小儿子来时,围观的人群才散开了些。
但万万令苏婉宁没想到的是,小儿子第一反应不是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得知这钞票是撒给她的时候,居然兴奋地蹲在地上捡起了钱。
“妈,你这不挺有本事的嘛!躺这儿都有人送钱花!行了,我们还有点急事,先走了啊!”
说完,竟转身揽着媳妇,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这一幕,她终于泪如雨下:
“这辈子,到底图啥?”
图年轻时熬干了自己,换来儿女们的嫌弃与算计?图年老体衰时,用一身病痛,看清了血脉亲情在金钱面前的薄凉与不堪?
她这一辈子,活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扎着麻花辫站在月台上。
姥姥没多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她包里塞钱和粮票,母亲红着眼递给她一罐桂花糖:
“宁儿啊,要是……要是熬不下去,就回家,不怕,万事都有妈在呢!”
可她这一生,终究是无颜回去面对家人。
姥姥……母亲……
还有从小抱着她,在夏夜的院子里看星空的爸爸……
“宁宁,等爸爸造出能自由往返星海的‘空天飞机’,第一个就带你去月亮上看看,好不好?”
父亲在她六岁那年与家里失联,此后再无音讯,整整几十年了……
隔壁床李老头的儿子给他买了个小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
“……今日,我国‘天宫’空间站核心舱段完成在轨对接,标志着我国成为世界上首个具备大规模在轨扩建与永久驻留能力的国家……”
空间站……永久航行……
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真好,爸爸要知道,该有多开心啊。他毕生的梦想,终于由他的同行、他的后辈们实现了。
就在她意识昏沉之际,一条清晰的播音,精准地穿透嘈杂,钻进她的耳朵里。
“我国航天事业能在海外的重重技术封锁与围堵下,取得今日举世瞩目的成就,离不开无数隐姓埋名、为航天事业奋斗终身的先驱与先烈。他们中,有人有幸能看到今日的辉煌,但更多的人,已长眠于历史深处,再也无法亲眼目睹他们亲手奠基的星辰大海。”
“下面播送国务院令,追授以下同志为‘国家一级英模’……”
名字一个个念过,如同历史的回响。
突然,两个她以为早已被尘封、只属于她记忆最深处的名字,如同惊雷,在她耳畔炸开——
“周敬之……苏建国……”
周敬之!苏建国!
苏婉宁猛地睁大了眼睛,干枯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电流击穿,剧烈地一颤!
是太姥爷!是爸爸!
那不是梦!
新闻里念的,真的是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