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寂院的日子,是一种被拉长了的、凝固的折磨。赫连桀蜷在勉强御寒的新被里,听着窗外永无止境的风声,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这无边的寂静和寒冷吞噬。右臂的伤在阴冷环境中反复发作,持续的钝痛和偶尔尖锐的刺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每日送来的饭食依旧准时,谈不上丰盛,却也不再是起初的猪食。但他吃得很少,并非不饿,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和恐惧扼杀了他的食欲。每一次咀嚼,他都仿佛在品尝可怕的毒药;每一口下咽,都像是一场生死未卜的冒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碧色的眼眸,在极度憔悴中反而燃着一种濒死般的、孤狼般的幽光。
送饭的杂役换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次放下食盒便走,从不多看一眼,也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这种彻底的漠视,有时比直接的恶毒更令人绝望。
这日黄昏,老头照例送来晚膳。一碗不见油星的菜粥,一个冷硬的馒头,一碟咸菜。他将食盒放在门口,转身欲走。
就在他弯腰放下食盒的瞬间,一样东西从他看似破旧臃肿的袖口里极快地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门边堆积的枯叶上——那是一个用最普通的油纸粗糙包裹的小包,只有拇指大小。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老头仿佛毫无所觉,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锁门声一如往常。
赫连桀的心脏却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小油纸包上。又是这样!和之前的肉饼一样!这次是什么?毒药?还是……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可耻的希望再次疯狂撕扯起来!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理智。
不能碰! 绝对是陷阱! 那个女人正在某个地方,透过那诡异的水玉壁,冷笑着等待他自投罗网!
他猛地背过身去,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诱人又致命的油纸包,蜷缩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声的召唤。
然而,那小小的油纸包仿佛拥有魔力,它的存在感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感官。寒风从门缝灌入,似乎带来了一丝极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
不是毒药那股刺鼻的味道,而是某种……带着苦涩却又隐隐透着生机的草药气味?
赫连桀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受伤以来,被强制涂抹、灌下的都是王府那带着古怪腥气的药剂。而这种味道……更像是草原上萨满祭司会用的、疗伤止痛的古老药草!
这个念头如同鬼火,在他一片死寂的心湖中幽幽亮起。
是那个神秘人又一次尝试?这次不是食物,而是伤药?他认出那老头似乎不是平日送饭的人,虽然佝偻沉默,但步伐……似乎略有不同?
巨大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右臂的疼痛适时地传来,一阵比一阵清晰,仿佛在催促着他。
最终,对缓解痛苦的渴望,以及对那微小可能性的疯狂赌博心态,压倒了对陷阱的恐惧。
他如同一个濒死的囚徒,猛地从床上弹起,扑到门边,以最快速度抓起那个油纸包,又闪电般缩回床铺最深的角落,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他颤抖着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少许被碾成粗糙粉末的深褐色草药,散发着那股独特的、带着泥土和苦涩的清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字条,没有标记。
他盯着那点药粉,良久。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选择内服——那太危险。他只是极其小心地,用手指蘸了一点药粉,混合了点唾沫,然后,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了右臂伤口最红肿、最疼痛的周围皮肤上。
一股清凉感瞬间渗入火辣辣的皮肉,奇异地中和了部分灼痛,那感觉……竟比他之前用过的任何王府药膏都要舒适!
不是立刻见效的神药,却真切地带来了缓解。
赫连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感受着那细微的清凉感,心中五味杂陈。这药……似乎真的有用?
那么,那个一次次冒险帮他的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而此刻,临风水榭内。
萧清弦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坐在窗边。他面前摊着一本《地域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在等。
他在评估今日对苏墨珩投石问路的效果,也在计算着时间。
终于,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萧清弦并未回头。
一名做杂役打扮、身形矫健的男子闪身而入,迅速关上房门。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哪里还有半分在寒寂院时的老态龙钟?
“先生,东西送到了。他收了。”男子低声禀报,言简意赅。
萧清弦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反应如何?”
“极其警惕,犹豫良久,最终收下。应是外敷了,未曾立刻发作异常。”男子回答道。
萧清弦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收了,用了,且暂无异常。这说明赫连桀虽恐惧至极,但求生本能和对痛苦的抗拒仍在,并且……对王府提供的药物心存极大疑虑。
这是一个有价值的信号。
“很好。”萧清弦淡淡道,“继续留意寒寂院动静,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至于苏正夫那边……暂时不必再有动作。”
“是。”男子躬身,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清弦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域志》上,手指翻过一页,停留在记载北漠风物的一章。
饵已投下。 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 看看这潭死水下的鱼,究竟会如何咬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