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脉动穿透晨雾,越过冰冷的石地,精准地与林青竹的心跳合而为一。
他猛然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让他瞳孔骤缩。
原本停放在角落的红棺,竟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不偏不倚地正对着那扇尘封的石门,棺首朝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又如一条最忠诚的守墓犬,静静地伏在那里。
晨雾如灰绸般缠绕在棺角,偶尔被微风撕开一道缝隙,透出几分血红的光泽,仿佛那棺木正悄然呼吸。
清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一路攀上脊梁,林青竹缓缓起身,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脚掌贴着石面滑行,生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宁静。
石地湿冷刺骨,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低语在暗中应和。
他走到红棺前,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打量。
棺木表面,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暗红纹路,此刻竟变得清晰无比,丝丝缕缕,盘根错节,如同活体血管般微微凸起,触目惊心。
那纹路蜿蜒的走向,竟与他右手手腕上那块与生俱来的胎记,分毫不差。
指尖拂过纹路时,一股冰中带烫的触感直钻骨髓,仿佛那木纹正与他的血脉共振。
这是一个他从未与人提及的秘密,此刻却被一口棺材公之于众。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上那冰冷的棺身。
“咚!”
一声沉闷的心跳,并非从棺内传出,而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震得耳膜嗡鸣,颅骨发麻。
那不是尸体异动,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共鸣。
在接触的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这口棺材不再是外物,而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是他遗落在外的另一颗心脏。
指尖的触感从冰冷转为温热,仿佛血液正从他掌心逆流而入,渗入棺木深处。
沙,沙,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浓雾深处传来,老驼佝偻的身影慢慢显现。
浓雾在他周身翻涌,仿佛被无形之力推开,露出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与浑浊却锐利的双眼。
他看也未看林青竹,径直走到近前,将一截磨损断裂的暗红色绳索扔在地上,绳索上还残留着半个锈迹斑斑的铜铃。
铃舌早已断裂,却仍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空气中缓缓弥散。
“赶尸人用铃牵尸,尸随铃走,是为外役。”老驼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守门人用身承门,门即是身,此为内承。现在,棺走你的路。”
棺走我的路?
林青竹眉头紧锁,他试着将手掌贴在棺身上,催动全身力气,试图将其推回原位。
掌心与棺木接触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直冲肩胛,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然而,那红棺却像是山岳般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在石地上生了根,连一丝尘埃都未扬起。
他越是用力,与棺木的共鸣就越是强烈,那股力量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耳边竟隐隐响起低语,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一股戾气涌上心头。
既然无法力敌,那便以血破契!
他并指如刀,正欲划破掌心,眼角余光却瞥见棺底与地面的缝隙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水正缓缓渗出。
那黑水并不扩散,而是在冰冷的石板上蜿蜒游走,凝聚成一行娟秀而又决绝的小字: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是苏媚烟的字迹!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他心上的一道伤疤,墨色幽黑,触之微凉,指尖轻抚时竟泛起一丝黏腻的湿意,仿佛那字是用血写成,尚未干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的决绝,她的背影,都与眼前这行字重叠在一起。
风声骤止,连呼吸都凝滞了,只有心跳在耳中轰鸣如鼓。
短暂的失神后,一股无名之火骤然燃起。
林青竹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悲凉,声波在石壁间来回撞击,竟引得几缕灰尘簌簌落下。
他随手抓起一块碎石,发了狠似的将地面那行字迹狠狠抹去,石屑纷飞,划破指尖也浑然不觉。
鲜血滴落在石板上,与残存的黑水交融,竟发出极轻微的“滋”声,像是某种怨念在低泣。
“你现在是棺,不是人。”他对着红棺,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石上。
话音未落,红棺猛地一震!
那震动之剧烈,让整个山洞都为之摇晃,头顶碎石簌簌滚落,尘土弥漫。
随后,在林青竹惊愕的目光中,红棺竟自行向前平移了三尺,棺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石门。
移动时,棺底与石地摩擦,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老树根在泥土中挣扎。
它像是在用行动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逼迫他面对某种宿命。
林青竹一个箭步追上前,他想看看这棺材究竟要干什么。
目光扫过棺盖,他忽然发现在那严丝合缝的棺盖缝隙中,竟卡着一片薄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捻出,那是一片残玉,只有半块,通体被烧成了灰白色,正是他亲手投入苏媚烟魂灯中,为她引路的那一块。
玉片虽已失了光泽,入手却仍带着一丝微弱的温热,仿佛还残存着那夜灯火的余温。
林青竹下意识地将玉片贴在自己的额头,试图感知其中是否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就在玉片接触皮肤的刹那,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他的记忆,而是这块残玉所记录的最后画面。
画面中,油尽灯枯的苏媚烟躺在榻上,气息微弱。
她并没有像林青竹记忆中那样,只说了一句“你走你的路”,而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低语,那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师兄别走……师兄别走……别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声断气绝,那句“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不过是她耗尽最后一点清醒,为他编织的、让他能够心安理得离开的借口。
那是她最后的放手,而非执念。
“轰!”
林青竹如遭雷击,猛然后退一步,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嗡鸣不止,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穿颅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纠缠不休的,从来不是她的执念,而是他自己不肯放下的悔恨!
是他的悔,他的痛,他的不甘,赋予了这口棺材生命,让它化作了自己心魔的具象。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点迷茫被决然取代。
他不再犹豫,猛地举起右手,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掌心,殷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带着铁锈般的咸涩。
他将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棺身之上,任由温热的血液涂满那些与他胎记一模一样的纹路,口中用一种古老而艰涩的音调,低声喝道:
“非召不启,非死不开——此棺,封我念,镇我心!”
这不是开棺咒,而是逆咒。
以血为媒,以身为锁,封印的不是亡魂,而是生者的心魔。
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木纹之中,整口红棺仿佛活了过来,开始剧烈地颤抖,棺身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骨骼在重组。
一缕缕青烟从棺木的缝隙中腾起,烟雾中,一声凄厉至极的女子尖叫响彻山洞,那声音充满了不甘与痛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从棺中硬生生剥离。
尖叫声戛然而止,青烟散尽,一切又重归死寂。
林青竹松开手,默默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一直退了七步。
他站定身形,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红棺。
在寂静无声中,那口原本棺首对门的红棺,竟开始缓缓地、无声地调转方向。
最终,它停了下来,棺尾正对石门,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横亘在门与他之间。
远处山脊之上,老驼的身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里,被初升的朝阳拉出一条极长的影子。
他点燃了最后一锅旱烟,深深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声音飘渺地传来:
“第二遍回头,身动魂不动。你……开始变成门了。”
林青竹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这一看,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经有一半陷入了脚下的岩石之中,仿佛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再拔起分毫。
那种感觉,不是下陷,而是石化,一种冰冷而坚硬的质感,正顺着他的脚踝缓慢地向上蔓延,皮肤与石质的界限已然模糊。
他没有惊慌,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红棺,望向那扇巨大而古老的石门,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悲凉的微笑,轻声说道:
“下次,换我守夜。”
朝阳的光芒刺破云层,却驱不散山间的寒意。
风似乎停了,空气变得异常沉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潮湿与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