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贾长安几乎一夜未眠，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林薇那条短信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稍一触碰，就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痛楚。他洗了把冷水脸，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连同倦意一起冲刷掉。今天，和秦望舒约好了要去“德庆班”皮影戏班实地考察。
下楼时，天井里静悄悄的。石桌上放着一份简单的早餐：一碗小米粥，一碟酱菜，一个白水煮蛋。旁边依旧压着苏青瓷的便签：“趁热吃。” 没有多余的问候，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贾长安心里微微一暖，坐下来安静地吃完。粥煮得软糯温热，很好地安抚了他空置一夜、有些痉挛的胃。
他出门时，正好碰到苏青瓷抱着一床晾晒好的被子从后院走来。阳光洒在她身上，棉被散发着阳光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她看到贾长安，点了点头，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问。
“我出去一趟，和秦小姐去趟北郊。”贾长安主动报备行程。
“嗯，路上小心。”苏青瓷轻声回应，抱着被子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
贾长安打车前往与秦望舒约定的地点。车子穿过熙攘的市区，逐渐驶向相对偏僻的北郊。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厂房和旧居民楼，最后在一片待拆迁的破败区域停下。根据秦望舒给的地址，“德庆班”就在这片断壁残垣的深处。
秦望舒已经等在路口了。她今天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运动装，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相机、录音笔、笔记本等装备。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只准备进入野外考察的警觉羚羊。
“秦小姐。”贾长安下车打招呼。
秦望舒转过头，看到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是这里面，跟我来。”她言简意赅，转身带路，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碎石路上。两旁是废弃的房屋，墙上用红漆画着大大的“拆”字，窗户破损，露出黑洞洞的内里，显得有些荒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衰败的气息。这与西安市中心那些游客如织的历史景点形成了鲜明对比，展现着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沧桑的另一面。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类似旧仓库的拐角，他们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德庆皮影戏”几个字，字迹已经斑驳不清。推开虚掩的铁皮门，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木头、皮革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蓝色旧中山装的老人正佝偻着腰，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小心翼翼地雕刻着一块驴皮。他便是班主老韩。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惕，直到认出秦望舒，脸上才露出憨厚而局促的笑容：“秦干部，您来啦！”
“韩师傅，打扰您了。这位是贾先生，是我跟您提过，想来帮忙出出主意的朋友。”秦望舒介绍道，语气比平时柔和许多。
老韩忙放下刻刀，搓着手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哎呀，欢迎欢迎！我这地方……太乱太破了，没啥好招待的。”
贾长安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剧场”。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箱子、道具和乐器，显得杂乱不堪。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戏台，幕布已经褪色发黄。墙上挂着一些皮影人物，色彩暗淡，却依然能看出雕刻技艺的精湛。一种浓重的、行将末路的悲凉感弥漫在整个空间。
秦望舒开始熟练地与老韩交谈，询问近况，记录困难。贾长安则默默地观察着，用手机拍下一些环境细节和皮影作品。他注意到老韩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在抚摸皮影时，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当秦望舒问及传承问题时，老韩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叹了口气：“年轻人谁愿意学这个哟……挣不到钱，也没人看喽……”
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和眼中对技艺失传的绝望，贾长安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这不再是资料上的冰冷文字和图片，而是活生生的、即将被时代车轮碾过的文化遗产。他之前那份方案里的商业术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需要的不仅仅是商业包装，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拯救。
考察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秦望舒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偶尔提出一些专业问题。离开时，老韩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千恩万谢，那期盼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贾长安心上。
回程的车上，两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秦望舒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沉重：“情况比资料上显示的更严峻。不仅仅是资金和场地，最重要的是……希望。老韩他们，几乎已经看不到希望了。”
贾长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缓缓说道：“希望是需要被点燃的。我们的方案，或许就是那根火柴。”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可能需要调整一下重心。先解决最实际的生存问题，让他们看到这门手艺还有价值，还能养活人。”
秦望舒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和我想的一样。看来这次实地考察很有必要。”
这次合作，让贾长安对秦望舒有了更深的认识。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机器，她的冷静理性之下，包裹着一颗对文物保护和文化传承炽热的心。而秦望舒似乎也对贾长安务实且不乏同理心的态度有了改观。
回到市区，已是下午。秦望舒要回研究所整理资料，两人在地铁口分手。贾长安没有立刻回“归处”，他独自登上了一段相对僻静的城墙。
秋高气爽，站在宽阔的城墙上，视野极佳。可以看到远处现代都市的天际线，也可以俯瞰脚下老城区的青砖灰瓦。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角，带来一丝凉意。他点燃一支“好猫”，靠着垛口，慢慢吸着。
老韩绝望的眼神，秦望舒坚定的侧脸，苏青瓷清晨安静的便签，唐乐知阳光下灿烂的笑容……这些画面交替出现。而与这些鲜活画面格格不入的，是林薇那条阴魂不散的短信。
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将林薇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几乎是在瞬间，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又一条新短信：
“长安，我知道你看到了。我不求你原谅，只想见一面，就当……告个别。我下月15号到西安。”
告别？贾长安冷笑一声。他们之间，早在一年前她决绝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告别了。现在又来这一出，算什么？他烦躁地删掉短信，再次将号码拉黑。但这一次，心里却不像上次那样决绝，反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她想怎么“告别”？
他在城墙上踱步，脚下的砖石承载了千年的重量。多少个朝代在此兴衰，多少悲欢离合在此上演。他贾长安这点微不足道的情感纠葛，在这巨大的历史背景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道理都懂，心绪却难平。
直到夕阳西下，将城墙和他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贾长安才慢慢走下城墙。回到“归处”时，天已经擦黑。天井里亮着温暖的灯光，苏青瓷正在给那株石榴树浇水。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夜色初降，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柔和。
“回来了？”她轻声问，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似乎想看出他这一天的经历。
“嗯。”贾长安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去看了那个皮影戏班，情况……不太好。”
苏青瓷放下水壶，走到他面前，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她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下，贾长安忽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他简单讲了讲老韩和戏班的困境，省略了林薇的部分。苏青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轻轻点头。
最后，她轻声说：“有些事情，尽力就好。但求问心无愧。”
但求问心无愧。贾长安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面对老韩，他或许可以做到。但面对林薇，面对自己混乱的过去和现在，他的心，何时才能得到安宁？
夜色渐浓，“归处”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像茫茫夜海中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孤岛。而岛外的风浪，却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