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散尽,腥风扑面。
萧云归踉跄一步,脚下已不是坚实的青石碑阵,而是松软的暗红色沙砾。
他猛地抬头,天穹之上,一轮巨大的血色残月悬挂,宛如一只漠然注视着凡尘的巨大眼瞳。
九颗黯淡的星辰偏离了固有的星轨,排列成一个诡异的图样,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绝望与不祥。
地脉深处,万千妖物的低沉嘶吼汇成一道道音浪,贴着地面传来,震得他气血翻涌。
这里,便是北冥崖底,传说中永无白昼的裂谷。
怀中的骨符尚存一丝温热,是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下一刻,他的识海陡然掀起滔天巨浪,那道盘踞已久的未来之身,竟在此时第一次发出了清晰得宛如刀刻斧凿的声音。
“你若不死,便成其因。”
简短的八个字,不带任何情感,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神魂的寒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云归的识海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裂,眼前骤然一黑,陷入了刹那的空白。
无数纷乱的童年光影碎片被这股力量强行抽出、碾碎、化为虚无。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些记忆的模样,它们就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他闷哼一声,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但他下意识的动作,却是死死护住胸前那两块残破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存在于世的最后证明。
裂谷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与腐朽气息。
一旁凌乱的巨石堆后,一个瘦小的身影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童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唯独一双眼瞳,在血月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就是小石头。
小石头的手指因恐惧而不断颤抖,却笔直地指向萧云归:“你……你身上有深渊碑的光……也……也缠着死线!”
他的声音稚嫩,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
他自称是守护深渊碑的石婆婆族中最后的遗孤,天生能看见常人无法窥见的“气运之线”。
在他的视野里,萧云归头顶那根代表命数的主线,已然纤细得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而在那根线的旁边,一缕漆黑如墨的诡异丝线凭空而生,死死地缠绕着主线,另一端则径直没入虚空,通往不可知的未来。
“死线?黑丝?”萧云归强忍着识海的撕裂痛楚,正要追问。
“轰隆——”
大地猛然剧震,沙石崩塌,脚下的裂谷仿佛一头苏醒的巨兽,在愤怒地翻滚。
前方的血色浓雾之中,数十双猩红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夜里点燃的鬼火。
下一瞬,数十头体型硕大的血瞳妖狼从雾中一跃而出,它们獠牙滴血,身躯矫健,最诡异的是,这些妖狼的身上,竟都披着残破不堪的人族甲胄!
它们的眼中没有野兽的本能与嗜血,只有一种被淬炼了千百年的、刻骨铭心的恨意,如烈火焚天!
狼群并未立刻扑上,而是极有章法地散开,将萧云归与小石头团团环立,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杀阵。
狼群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人身狼首的怪物。
他身上穿着一套更为完整的边军将领残铠,铠甲上刀劈斧凿的痕迹纵横交错。
他的右眼被一条肮脏的布条蒙住,仅剩的左眼,却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赤红血井,翻涌着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他手中握着一杆断枪,枪杆上,用血迹浸染的刻痕勉强能辨认出两个字——“守北”。
他没有看萧云归的脸,目光死死地钉在萧云归紧握着的那两块残玉之上,喉咙里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吼:“又是剑修……又是持玉者……很好,很好!”
“百年前,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剑修,弃我北境雄关,致使三十万袍泽沦为妖食!十年前,你们为了一己私欲,覆灭了边荒最后一个愿为人族死战的宗门!今日,你这持玉的剑修来到此地,是天意,是宿命!”
“我要用你的血,洗尽这百年边荒之耻!”
话音落地的瞬间,萧云归心中轰然一震,一切都明白了。
此妖,曾是大周王朝的北境守将!
他在那场惨烈的边境之战中战败,身死魂未灭,被此地的无尽妖气与怨念侵蚀,最终执念化妖,将所有仇恨都倾注在了“剑修”与“持玉者”这两个身份之上。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猎杀一切与当年背叛者相似的人!
“快跑!”小石头发出惊恐的尖叫,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他的气运黑得像尸山血海,杀意已经把天上的血月都锁住了!我们打不过他,绝对打不过他!”
然而,晚了。
小石头话音未落,那人身狼首的妖将左眼血光大盛,手中的断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地向下一扫!
“嗷——”
四周的血瞳妖狼接收到指令,瞬间化作数十道血色残影,从四面八方扑杀而来!
萧云归体内真气尚未恢复半成,此刻仅能依靠《斩我经》那微弱流转的气息护住心脉。
他强行提气,身形急退,却依旧左支右绌。
一道腥风掠过,“嗤啦”一声,他左肩的衣物连同皮肉被一只狼爪瞬间撕开,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触目惊心。
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可更致命的危机已然临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濒临破碎的识海深处,未来之身的身影再度浮现。
这一次,未来之身没有再开口,而是缓缓抬起一根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这一划,不是传授招式,更不是演练剑法。
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灌输,是将“断江式”那斩断一切的无上剑意,直接从神魂层面,深深地烙印进了萧云-归的本能之中!
刹那间,萧云归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右手已经抬起,以心念代替经脉,以神魂引动天地间游离的微末灵气!
一道无形、无质,却锋锐到极致的剑影,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横斩而出!
“嗤——”
一声轻响,不似金铁交鸣,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加致命。
那正欲发出第二轮指令的狼王妖将动作猛地一僵,蒙在他右眼上的布条“嘭”地一声炸裂开来,一股黑红色的血泉从中狂喷而出!
他那被遮蔽的右眼,赫然留下了一道深邃的剑痕!
“吼啊——!”
出乎意料的重创,彻底点燃了狼王的疯狂。
他发出一声震动整个裂谷的怒吼,将手中的断枪“锵”地一声倒插入地。
刹那间,他周身的妖气呈几何倍数暴涨,竟引动了天穹之上那轮血月的光华。
一道道血色光线垂落,与他暴虐的妖气交织在一起,竟在他身周化出了一个粘稠如血、充满杀戮与绝望气息的半道伪剑域!
在这片伪域的笼罩下,所有妖狼的气息再度攀升,它们彻底无视了死亡的威胁,悍不畏死地再度扑了上来。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与此同时,萧云归的识海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要被彻底撑爆。
丝丝鲜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渗出,七窍流血!
那些刚刚被剜去的童年记忆尚未平复,更多的记忆碎片开始如同沙漏般急速倾泻——他忘了母亲曾为他缝补衣衫时温柔的脸庞,忘了自己初入宗门时立下的豪言壮语。
记忆在燃烧,在被献祭!
但他没有忘,他死死地记着石婆婆临终前托付的那块深渊碑,记着小哑巴在他手心画下的那个笨拙的印记,更记着师尊云海崖在化道前,看向他的最后那个眼神!
那些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
“剑,不在经脉,在心!”
萧云归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与腥甜让他瞬间清醒。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喝,眼中燃起一捧决绝的火焰。
他不再依赖那虚无缥缈的未来之身,而是凭借自己那颗不屈的心,再次催动了那道被烙印在神魂中的剑意!
心剑,再燃!
又是一式残影断江!
这一剑,威力远不如前,却更加决绝,更加一往无前!
无形的剑气如同一道破晓的微光,硬生生在他与狼群之间劈开了一条短暂的通道。
就是现在!
萧云归没有丝毫恋战,一把抱起吓得呆滞的小石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条剑气劈开的生路,头也不回地向着裂谷深处狂奔而去。
身后,狼王的咆哮与狼群的追击声如影随形,却被他死死地甩在身后。
不知逃了多久,直到身后震天的狼嚎声渐渐遥远,萧云归才力竭地停下脚步。
他们已身处一处早已干涸的巨大河床,龟裂的地面如同老者的皮肤,散发着亘古的荒凉。
他将小石头放下,自己则背靠着一块巨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小石头惊魂未定,小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仰着那张沾满灰尘的脸,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刚刚是在烧自己的命换那一剑吗?那个声音说的‘因’,是不是……是不是指你将来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萧-云-归猛然一震,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识海。
那道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模糊不清的未来之身,此刻竟蜷缩成一团淡淡的影子,第一次显露出清晰可见的虚弱之态。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炸开。
他忽然醒悟了。
每一次走投无路时的顿悟,每一次绝境中爆发的力量,或许都不是什么天赐的机缘,而是未来的自己,在隔着遥远的时空,一次又一次地割舍掉一部分属于“他”的东西——记忆、情感、甚至生命本源,来换取“现在”的自己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而那句“你若不死,便成其因”,或许从来就不是一句冰冷的警告。
那是一句……跨越了无尽岁月,充满了疲惫与绝望的……忏悔。
就在萧云归心神俱震之时,在他与小石头都未曾察觉的远方高崖之上,一道孤独的灰色身影悄然伫立,宛如一块与风沙融为一体的岩石。
那灰影手中,正握着一个古朴的药瓶。
他望着萧云归的方向,浑浊的眼中似乎映照着星辰流转,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九星尚未完全归位,轮回之轮……还未真正开启……”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悄然消散于凛冽的夜风之中。
哑僧来过,又走了。
血月高悬,河床干裂,夜寒如刀。
前路依旧被无尽的黑暗与未知所笼罩,但萧云归垂下的眼眸深处,那捧名为“心剑”的火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决绝,更加明亮。
他缓缓闭上双眼,手掌却不自觉地握紧,仿佛在感受着那股源自神魂、代价沉重的力量余温。
他要活下去,不仅为自己,也为那个正在不断牺牲自己的未来之影。
他必须找到答案,必须斩断这该死的因果。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在这片绝地之中,恢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