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萧云归的后背撞在断墙上时,喉间腥甜直涌。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目光先扫过蜷在墙角的苏青竹——少女发间沾着碎瓦,却仍将三盏命灯护在怀里,竹纹在她腕间泛着幽光;再转向小石头——少年瘫坐在青石板上,衣襟浸透的血已经凝成暗褐,可那对盲眼却亮得惊人,正贴着地面发抖。
“阿归哥......”小石头的声音被风声撕碎,“井在呼吸。”他指尖抠进石缝,指节泛白如骨,“咚、咚、咚......每九下,就喊一次你的名字。”
萧云归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蹲下身,掌心覆上少年冰凉的额头。
地底下传来的震动透过石面窜进骨缝,像极了那日在荒庙识海裂开时的震颤。
他摸向怀中——倒插之剑的拓片还在,边缘被冷汗洇出褶皱。
鬼使神差地,他又摸出苏青竹昨日塞给他的血玉耳坠,那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此刻正沾着她衣襟上的血。
拓片展开的瞬间,风雪忽然静了。
玉坠的裂纹与剑痕严丝合缝,像两片被劈开的月光重新拼圆。
萧云归的指节捏得发白,喉结动了动:“钥匙与锁......本是一体。”
“是地脉。”苏青竹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腕间竹纹化作藤蔓缠上三盏命灯,灯火“轰”地窜起,在雪幕中映出淡蓝的光网。
萧云归抬头,便见那光网里浮着九口井的虚影,最大的那口井底,一道剑印正泛着冷光,分明是他的剑式——“归”。
“九星连珠,九井连环。”苏青竹的妖力翻涌,发梢渗出点点绿芒,“我娘说过,妖庭的古籍里提过轮回井......可谁也没想到,它藏在鬼市地窟下面。”
小石头突然抓住萧云归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每次跳井,都在改一线天机!”他盲眼淌出血泪,“可代价是......你越来越不像‘萧云归’。”
萧云归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昨夜识海里未来之身的脸,想起那些越来越模糊的记忆——他护了三百年的灯阵,他刻在井壁上的名字,原来都是自己的“过去”。
可此刻听小石头说“不像自己”,他忽然觉得好笑:他本就是被宗门唾弃的叛徒,被天道碾碎的棋子,若连“自己”都要失去......
“阿念,过来。”
灯娘子的声音像片飘落的雪。
萧云归转头,便见那盲眼的女人盘坐在废墟中央,膝头放着盏新命灯。
她左手还沾着地窟里的泥,右手却温柔地抚过灯身:“我点燃最后一盏灯,不为续命。”她的笑里带着释然,“只为送行。”
命傀儿的残魂从旧灯里飘出来,像团被风揉碎的萤火。
灯娘子轻轻一吹,那团光便融进新灯,灯焰忽明忽暗,映出幅画面——
雪地里,他跪在井边。
怀里抱着的,是苏青竹。
她的脸苍白如纸,心口插着半截残剑,正是他腰间那把的断口。
未来之身的眼泪砸在她脸上,可她的眼,再也没有睁开。
“不。”萧云归踉跄后退,后背撞在断墙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听见苏青竹倒抽冷气的轻响,听见小石头低低的呜咽。
灯焰突然剧烈摇晃,画面支离破碎,最后只剩未来之身的嘴型:“别信......天机。”
“萧云归!”苏青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你识海在裂!”
他这才察觉,识海深处传来锥心剧痛。
未来之身的影子正在变淡,像被风吹散的墨,连声音都模糊了。
他望着苏青竹担忧的眼,望着小石头染血的笑,望着灯娘子平和的脸——这些鲜活的、滚烫的、与他命运交缠的人,突然比任何“宿命”都清晰。
他猛然醒悟:萧云归的识海裂得更凶了。
剧痛像无数把小剑在脑髓里翻搅,未来之身的影子正从记忆最深处剥离,连最后那声“别信天机”都散成了星屑。
他踉跄着抓住断墙,指缝里渗出血来——可这些痛都比不过方才灯焰里映出的画面:苏青竹心口插着残剑,苍白的脸像被雪埋了的玉。
“我不是为了改变过去而来......”他突然笑了,血沫溅在冻硬的雪地上,“我是为了不让‘未来’发生。”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砸在识海最深处。
那些被宿命刻进骨缝的“必须”、被天道框死的“应该”,竟在这声低吟里碎成了渣。
他摸出怀里的血玉耳坠,指腹重重按在倒插之剑拓片的凹痕上——
天地突然静了。
九幽风卷着的碎瓦悬在半空,雪粒子凝在睫毛上,连小石头发抖的指尖都定成了雕塑。
鬼市千万盏命灯同时熄灭,唯有一道幽蓝光柱从地底冲天而起,撞碎阴云,在雪幕里撕开个窟窿。
苏青竹腕间的竹纹突然烧起来,绿芒顺着她的胳膊窜上指尖,烫得她倒抽冷气。
她却死死攥住萧云归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血痂传过来:“阿归,井在动。”
萧云归抬头。
光柱里浮着九口井的真形。
最大的那口井沿刻满剑痕,每道都是他曾使过的剑式——“破”、“斩”、“归”,最后一道最深的痕迹,分明是他在青霄山试剑崖劈出的“无我”。
井边立着道身影,青霄真传服被黑雾浸得发灰,手中残剑还滴着暗红的血。
那身影缓缓回头。
是他自己。
未来之身的眼神空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光,却在看见萧云归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眼底碎成了星子:“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像从极深的井里捞出来的,带着三百年风雪的重量,“这一次,别再让我死在她之前。”
苏青竹的指甲掐进萧云归掌心。
她望着井边那个“萧云归”,望着他腰间半截残剑——和萧云归现在别着的那把,断口严丝合缝。
少女突然想起昨夜,萧云归裹着破毯子给她温手时说的话:“等出了鬼市,我重新发个誓。”
“你说过要重新发誓。”她仰起脸,发梢的绿芒烧得更烈,“现在。”
萧云归望着井里翻涌的黑雾,望着未来之身残剑上未干的血,望着苏青竹眼里跳动的光——那光比任何命灯都亮,比任何天道都真。
他抽出腰间的剑,剑鸣裂帛,震得雪粒子簌簌往下落:“我萧云归,不为归剑,不为成仙。”
他的声音裹着剑气,劈开凝滞的风雪。
“只为——”
井底传来第一声钟响。
小石头突然直起背,盲眼里的血泪凝了,嘴角却咧开个笑:“井在笑。”他说,“它听见了。”
第二声钟响。
未来之身的残剑突然发出清鸣,断口处渗出一线金芒,和萧云归手中的剑遥相呼应。
第三声钟响。
苏青竹腕间的竹纹爬上萧云归手背,像在替他按住颤抖的剑。
第四声钟响。
萧云归的识海突然不疼了。
那些被剥离的记忆又涌了回来——他刻在井壁的名字,他护了三百年的灯阵,原来都是为了等这一刻,等现在这个“他”来改写。
第五声钟响。
“斩出一条她能活着的路。”
话音未落,天外突然坠下一道剑光。
那剑快得像道闪电,直插轮回井心。
黑雾被劈开条通路,露出井底幽蓝的光——竟是无数盏命灯在流动,每一盏都刻着人的名字。
萧云归的“归”字灯在最中央,旁边一盏极小的灯,灯身刻着“苏青竹”。
灯娘子突然笑了。
她捧着最后那盏新命灯,残魂化的萤火在灯焰里跳着舞。
她对着灯轻轻一吹,火焰“轰”地窜起三尺高,映得她盲眼发亮:“这一盏,我点给‘变数’。”
命傀儿的残魂从灯焰里钻出来,绕着萧云归转了三圈,最后停在苏青竹发间。
少女摸了摸耳尖,那里多了点暖融融的光。
光柱开始消散。
风雪重新灌进鬼市废墟,吹得断墙簌簌落灰。
萧云归望着逐渐模糊的轮回井,望着未来之身最后朝他点了点头,消失在黑雾里。
他的剑还在震,剑鞘里的倒插之剑拓片突然发烫,和血玉耳坠一起,在他心口烙下个月牙形的印子。
“阿归哥......”小石头突然拽他的衣角,“井不喊你名字了。”少年盲眼上的血痂裂开,渗出的却是清亮的泪,“它在说‘走’。”
苏青竹握紧他的手。
她能感觉到,萧云归的脉搏跳得像战鼓,可掌心的温度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少女低头看自己腕间的竹纹——那些藤蔓正顺着两人交握的手生长,在雪地里开出了第一朵淡绿的花。
鬼市废墟的风雪未歇。
轮回井的光柱消散后,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颤。
断墙的裂缝里渗出黑血似的水,小石头突然捂住耳朵:“地脉在哭......”他说,“它说,三天后......”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
萧云归揽住苏青竹,反手护住小石头,抬头望向北边——那里的天空正泛起诡异的红,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云层后翻涌。
灯娘子的新命灯突然灭了。
但她的笑还挂在脸上,像片落进雪堆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