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道像一根被上帝拧坏的螺丝,越坠越紧,连骨头都被螺纹旋得发酸。我原以为会直落到底,却在半途被一股横向飓风掀翻——风不是气流,而是声音:千万人同时低语,语种不一,却都在重复同一个词:
“NAKRoth”
我学过一点吐火罗文,知道那是“不可直呼者”的意思。风眼尽头,闷油瓶反手抓住我的背包带,借力把我甩进井壁侧洞;胖子体重太大,被风卷得撞断两根青铜齿轴,才险险扒住洞口边缘。他骂骂咧咧爬进来,门牙缺了半颗,却顾不得疼,先回头冲井道里竖中指:“叫你娘的外语!”
洞口外是一条横向隧道,宽高皆两米,四壁嵌满倒扣的瓷碗,碗里燃着豆大黑火。火光不亮,却照得隧道尽头那东西格外清楚——
一只“缸”。
高逾三米,肚大颈细,通体暗青,表面浇铸着与张家族徽相反的纹样:断口麒麟,无首穷奇。缸口被铁箍勒住,箍上串了七重铜锁,锁孔里灌满鎏银,像故意封死最后一道呼吸。最诡异的,是缸体在“呼吸”——每过三秒,便微微鼓胀,发出“咕——嗤”的湿响,仿佛内里煮着半锅带肺的活物。
胖子咽了口唾沫:“云顶天宫的尸胎罐?”
“比那更老。”闷油瓶指尖抚过缸腹,那里有一道极细裂痕,缝里渗出暗金色颗粒,一沾空气就自燃,发出细微“嘶”声,“是‘张’之前的东西。”
我知道他说什么。张家族谱最前页,留有半行残句:“吾等之前,尚有守井人。”那行字被墨涂掉,却能在紫外灯下看到——张家并非源头,他们只是守门员的下一任。
缸腹忽然“咚”地一震,七重铜锁同时颤响,像有东西在里面对外界敲出摩斯。节奏三长两短——S·o·S。胖子脸色发白:“活的?”
闷油瓶没答,只把黑金古刀反握,用刀背抵住自己左臂旧疤,顺势一划。血珠滚落,却不是寻常红色,而是淡青——张家本血。他把血抹在铜锁上,锁孔里的鎏银竟像遇热蜡,自行退出。七声“咔哒”过后,铁箍松落,缸口露出一条缝。
缝里喷出白雾,温度骤降,隧道瓷碗里的黑火齐刷刷矮了半截。我借火光看见,白雾中裹着一张“脸”——
没有五官,只有五条平行的裂口,像被钝刀划开的幕布,裂口内部嵌满细小铜轮,轮齿飞转,发出刚才井道里的“NAKRoth”。
胖子连退三步,举枪的手第一次发抖:“这他娘是……‘无面张起灵’?”
我心脏猛地一紧。张家内部有过一个被抹除的代号:φ-张,意为“零号复制体”。传说每一代张家族长继任前,都要在“缸”里养一个自己的“零面”,用作“万一死亡即替代”的容器。但零面若提前苏醒,就会反向猎杀原体,以证明谁才是“真身”。
缸体裂口忽然扩大,一只手臂探出——肤色苍白,指节却覆满青鳞,鳞缘闪着刀锋寒光。它目标明确,直掐闷油瓶咽喉。后者不避,反而迎臂而上,让那只手准确扣住自己脖子。青鳞与皮肤接触瞬间,发出“嗤”的烙铁声,白烟升腾,我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味——
麒麟竭。
闷油瓶用自身血气做饵,把零面的鳞甲强行“烙”回人形。他反手扣住那条手臂,借缸体呼吸节奏,猛地一拽!
“噗——”
缸口像分娩一样喷出个“人”。外表与闷油灵一模一样,却浑身无鳞、无发、无五官,只剩一张平滑面皮。它在地上扭曲,骨骼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咯吱”声,面皮下似有无数手指在找出口。不到三秒,它忽然抬头——平滑面皮裂开一道竖口,口内不是牙,而是一枚小型青铜齿轮,齿间衔着一张照片。
我弯腰拾起,照片上是——
我、胖子、闷油瓶,三个人站在杭州西泠印社门口,背景却是一片沙海。拍摄时间显示:2025-11-03 06:15:xx,也就是——
今天,此刻,未来十五分钟后的“我们”。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别救我,救‘吴邪’。”
字迹是我的笔迹,却带着血指印。我猛地抬头,却见无面张起灵已爬回缸缘,像蜕皮蛇一样把整张“面皮”留在地上,本体则重新缩进缸腹。缸体迅速合拢,七重铜锁“咔啦”自动复位,铁箍勒紧,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只剩那张面皮,软塌塌摊在地上,五官位置渐渐浮现出淡金色轮廓——
不是闷油瓶,而是我。
胖子声音发干:“天真,它……在替你蜕皮。”
我低头看胸口,枪伤疤痕再次裂开,却没有血,只有细小青铜丝把皮肉缝合,像在给一件破棉袄补线。闷油瓶伸手按住我肩,声音低得只剩气流:
“缸里不是‘我’的复制,是‘你’的——”
“每一次你‘死’,张家就把你记忆导进零面,再送回人间。”
“你以为自己活了,其实是缸里那东西在替你活。”
“现在,它不想演了。”
隧道尽头,忽然传来铁链拖动的巨响,像井底那物终于升到井口。伴随巨响的,是成片脚步声——
每一步,都踩着我的心跳节奏。
黑暗中,亮起第一支火把,照出为首者的脸:
那是“我”,
穿着十九岁那件连帽衫,脖子还挂着蛇沼里丢的那台傻瓜相机。他冲我抬手,露出缺失半截的食指——
当年在云顶天宫,为了救闷油瓶,我被尸胎咬掉的那截。
他对我笑,用口型无声说:
“把皮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