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不是橘红,而是一种濒死前的灰蓝,像被海水泡过的月亮。十九岁的“我”站在隧道尽头,身后跟着一排排“我”——七岁的、二十八岁的、墨脱雪山上被冻掉耳朵的……每一个都缺了半截食指,像同一版木模被凿去最后一块标记。
他们同时抬手,把断指举到齐眉高度,血珠从创面滴落,却悬而不坠,在空中凝成细小齿轮,“咔哒咔哒”咬合,眨眼铺成一条血色齿轨,直铺到我脚边。
胖子骂了声操,抬枪就要扫,却被闷油瓶按住枪机。他摇头,声音低冷:“打不死,他们全是‘记忆’,得找‘主机’。”
“主机?”我喉咙发干。
闷油瓶抬眼,目光穿过层层人影,落在隧道尽头的黑暗——那里,有两口井。
一口向上,一口向下。
两口井的井沿都被青铜齿轨咬住,像一对互相吞噬的齿轮。齿轨交汇处,悬着一枚“秤砣”——
那是另一颗“我”的头颅,却只剩空壳头皮,天灵盖被掀开,里头像被掏空的灯笼,插满细小铜管。每根铜管末端,都连着一条透明丝线,延伸进每一个“我”的后颈。
“他们在‘称重’。”闷油瓶轻声道,“称哪一段记忆最重,就把哪一段留下,其余的——”
他话没说完,血色齿轨忽然加速,所有“我”同时迈步,像被同一根提线拽动。十九岁的我走在最前,嘴角裂到耳根,声音却是我七岁时脆生生的童音:
“吴邪,你把我的手指还我,我就把小哥还你。”
胖子怒吼:“放屁!”抬手一枪打爆最前排“我”的脑袋。头颅炸成雾状铜粉,却在三秒后重新聚回颈腔,连弹孔都抚平。他们仍在逼近,脚步踩在齿轨上,发出整齐“咔——嗒”,像倒计时。
我忽然明白:子弹杀不死记忆,能杀死记忆的,只有记忆本身。
我深吸一口气,从背包侧袋掏出那台傻瓜相机——正是十九岁“我”脖子上挂的那台。当年在蛇沼丢的,此刻却好端端在我手里。机背暗格里,还藏着我后来洗出却不敢看的一张底片:张起灵站在青铜门前,对我伸出两根手指——
不是告别,是倒计时。
“2”
我拇指拨开倒片轴,把整卷底片扯出来,对着火把点燃。胶片燃烧的瞬间,隧道里所有“我”同时止步,脸上第一次出现“痛”的表情——像被烙铁贴脸的蜡人,五官开始融化,滴落一地铜水。
十九岁的我尖叫,声音却变成成年男声:“你敢烧自己的过去?!”
我咧嘴笑,把燃烧底片扔向齿轨:“过去没了,你们就只剩现在。”
“现在”——
在我手里。
火舌舔上齿轨,血色齿轮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寸寸崩裂。所有“我”像被抽掉脊梁,哗啦啦跪倒,皮肤龟裂,裂缝里爬出细小青铜蛇,蛇身环成“∞”符号,首尾互噬,转眼化为锈粉。
隧道尽头,只剩两口井仍在旋转,像一对互相咬合的瞳孔。
闷油瓶第一个迈步,却在井前三步停下,回头看我:“选。”
两口井,一口向上,一口向下。
向上——
井壁贴满镜子,镜面映出无数“未来”:我坐在西湖小铺里晒太阳;我抱着孩子打疫苗;我白发苍苍在雨村扫落叶……每一个“我”都完整,却都不记得“张起灵”三个字。
向下——
井壁嵌满照片,正是我刚才烧掉的那卷:青铜门、鬼城、蛇沼、墨脱……每一张都在滴血,血里浮出半截食指,指向井底最深处的黑暗。
胖子喘着粗气:“天真,往上是‘凡人’,往下是‘我们’。你——”
我抬手打断他,看向闷油瓶:“你呢?”
他沉默半秒,忽然伸手,把我左掌摊开,用指尖在我掌心写下一行字——
不写,而是“划”。
皮肤被划破,血珠渗出,却凝成一枚小小青铜齿轮,嵌进掌纹最深那条生命线。做完,他才抬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陪你向下,但你要答应——”
“到底后,先杀我。”
我心脏猛地一缩,刚要开口,却被他推了一把。力量不大,却把我整个人推向“向下”的井口。胖子在后面骂了句“操”,也跟着跳下。
坠落的一瞬,我听见两口井在身后轰然合拢,像两瓣嘴唇闭成一句无声的宣判。
黑暗里,下坠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竟变成“上升”——空间被倒转,我们头下脚上地“浮”向井底。井壁照片逐一熄灭,只剩最后一张仍亮:
那是刚才缸中无面人递给我的“未来”合影——
杭州西泠印社门口,沙海背景,照片里缺了半截食指的“我”,正抬手按下快门。
快门声在井底炸成惊雷。
白光一闪,我重重落地,却踩在一片柔软沙面。抬头,四周是深夜的西湖,断桥残雪,柳枝低垂——
可湖水是倒悬的,像一面巨大镜子悬在头顶,湖面之上,才是罗布泊的盐壳荒原。
我们回到了起点,却站在世界的“背面”。
脚边,插着半截生锈的食指骨,骨节上绕着铜丝,像一枚被丢弃的钥匙。
闷油瓶弯腰拾起,递给我,声音低得只剩气流:
“开门吧。”
“开哪门?”
他抬眼,目光穿透倒悬湖水,看向罗布泊夜空——
那里,原本该有月亮的位置,此刻裂出一道竖缝,缝内是旋转的青铜巨眼,瞳孔里映出两道人影:
一个是我,
一个是没有五官的“我”。
两根食指,同时指向对方。
湖面开始沸腾,水纹聚成一行字——
“承认,即出口。”
我把那截指骨握进掌心,青铜丝立刻缠上我的骨缝,像给钥匙最后一次淬火。剧痛里,我听见自己说:
“我不是吴邪。”
“我是——”
“吴邪的影子。”
话音落地,倒悬湖面轰然破碎,罗布泊的盐壳天穹砸落下来,像一场亿万顷的沙雨。
沙雨深处,闷油瓶拔刀,刀锋对准我眉心,声音第一次带着颤:
“那我们就按约定——”
“杀到你想起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