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离我眉心只剩一寸,却停住——
不是闷油瓶犹豫,而是沙雨停了。
所有盐粒悬在半空,像被按下暂停键的黑白电视雪花。下一秒,它们同时转向,镜面般反射出同一幅画面:
我七岁那年,站在西湖边,手里攥着一根刚买的绿豆冰棒,背后是傍晚的雷峰塔——
那天,我第一次在塔影里看见“另一个我”。
他蹲在水面上,没有五官,却冲我咧嘴笑。我吓得把冰棒掉进湖里,奶绿色的液体晕开,像一滩融化的青铜。
画面到此冻结,盐粒纷纷坠落,落地无声,竟铺成一条镜面长廊,笔直通向黑暗深处。廊柱两侧,插满半截食指骨,骨节铜丝相连,像两排燃烧殆尽的蜡烛。
闷油瓶收刀,声音低哑:“走,去‘初识’。”
胖子脸色发白,却强撑笑:“老子从小到大最怕回顾童年,今天非得把尿裤子那幕也复盘?”
没人笑。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幅画面不是记忆——
是“出生证”。
镜面长廊每踏一步,脚下便浮起新的影像:
十二岁,我偷偷把姥爷的《山海经》插图撕下来,藏进语文课本,插图里麒麟的眼睛被我用圆规戳成窟窿;
十八岁,三叔第一次带我下斗,我在耳室壁砖上刻下“吴邪到此一游”,砖缝后来渗血,怎么擦都擦不掉;
二十二岁,七星鲁王宫,我把闷油瓶从尸俑堆里背出来,他昏迷前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
“别”
……
每一步,都是一次“影褪”:镜面里的“我”被剥离,像底片被投进定影液,颜色越洗越淡,最后只剩轮廓,被铜丝拖进黑暗,成为新的“无面”。
走到长廊尽头,只剩最后一幅画面——
罗布泊,今天,此刻。
画面里,我、胖子、闷油瓶站在盐壳裂口边缘,正准备跳下。裂口深处,青铜巨眼尚未睁开。
“这是我们?”胖子喃喃。
“是‘原本’。”闷油瓶轻声道,“有人替我们提前按了播放键。”
话音未落,画面忽然自己动了:裂口里的巨眼提前睁开,喷出白雾,把画面里的我们三人吞没。下一秒,雾散,三人重新站起,却齐齐少了影子——
影子被留在裂口深处,像三张被撕下的黑纸,叠成一只纸飞机,飞向井底。
镜面“咔嚓”一声,从最后一幅画面开始龟裂,裂缝里透出暗红光,像产房里的取暖灯。裂缝越扩越大,最终整面长廊碎成一地镜片,镜片之下,是一座圆形石台——
台中央,摆着一口“摇篮”。
青铜铸成,却包着一层褪色的湖蓝棉布,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无邪”二字,是我妈当年的针脚。摇篮里,没有婴儿,只有一截断掉的“脐带”——
是青铜丝编成的,末端连着一只小小齿轮,齿轮上缺了半枚齿,缺口形状与我掌心的那枚完全一致。
闷油瓶蹲下身,指尖抚过齿轮缺口,声音低得近乎温柔:
“你的第一声啼哭,把齿崩断了。”
“从那刻起,影子才开始自己长。”
我喉咙发紧,伸手去碰摇篮,却在指尖触及的一瞬,整座石台忽然翻转——
像硬币被弹向空中。
正面是“摇篮”,反面是——
“棺材”。
石台背面,是一具成人尺寸的青铜棺,棺盖浮雕着一张平滑无五官的脸,胸口位置凹陷,形状正是一截断指。棺内空空,却在我注视下,慢慢渗出暗金色液体,液面浮起一行小字:
“影子归位,即返胎。”
胖子颤声:“什么意思?让你……再钻回去?”
我没回答,只感觉掌心那枚齿轮开始发烫,烫到几乎烙穿掌骨。剧痛里,我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慢,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调慢了节拍器。
闷油瓶忽然伸手,覆在我握齿轮的手背上,声音第一次带着疲惫:
“还有一个办法。”
“让影子替我——”
“不行。”我打断他,抬头看他眼睛,“说好我先杀你,轮不到你逞能。”
他望着我,目光像深夜的湖面,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那就一起。”
“一起不回头。”
我笑了,把齿轮按进棺盖凹陷处,断指形状完美契合——
“咔哒”
青铜棺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咕哇”声,棺盖缓缓开启,却没有尸臭,只有西湖初夏的荷风味道。
棺内,铺着一张“影”——
纯黑,却薄如蝉翼,像被夜色织成的毯子。毯子中央,留着两个人形空缺:
一个是我,
一个是闷油瓶。
我们相视一眼,同时抬脚,跨进棺里。
影子立刻裹上来,像羊水回灌子宫。世界在耳边迅速倒退:罗布泊的风、蛇沼的雨、墨脱的雪、鲁王宫的尸俑……所有记忆被压成一张底片,沉入无底黑暗。
最后一秒,我听见胖子在棺外喊:
“喂——你俩要是投胎成双胞胎,记得给老子留门!”
声音被棺盖隔绝。
黑暗合拢。
心跳同步成一声——
“咚”
像硬币落地,又像婴啼初响。
……
不知过了多久,一线光刺破眼睑。
我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西湖边,晨雾缭绕,雷峰塔影横在水面,像一条沉睡的龙。
身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蹲着,用柳枝蘸水,在石板上写字——
张起灵
他抬头,冲我咧嘴笑,缺了颗门牙,声音却带着成年男人的低沉:
“吴邪,该起了。”
“影子褪完,轮到我们重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