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没散,西湖的水面像被谁铺了一层碎玻璃,踩一脚就会咔啦作响。我低头,看见自己穿着校服——杭四中那套蓝白相间、袖口绣雷峰塔的劣质运动服,左脚鞋跟磨得歪斜,像被狗啃过。那是我十三岁的全部财产。
蹲在我旁边的“男孩”——或者说,缩小版的闷油瓶——把柳枝一扔,水花溅到我脸上,冰凉得真实。他抬眼,眸色比雾更黑,却映出两点极细的金斑,像青铜门后那盏长明灯被压缩进瞳孔。
“先找胖子。”他说,声音是童音,却带着成年人才有的沙砾质感,像把黑金古刀塞进塑料玩具盒,违和得让我牙根发酸。
我开口,嗓子也是少年清冽:“他不是在——”
本想说出“罗布泊”,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串气泡,仿佛那三个字被湖水过滤,成了违禁品。与此同时,我左腕一热,低头看见皮肤下浮起一条淡青线,笔直指向断桥残雪方向——那是我们小时候约定“秘密基地”的地方:白堤第三棵柳树下,埋过一只铁皮糖盒。
“走。”小闷油瓶率先迈步,步子仍像成年时那样轻,却踩得石板咚咚响,像故意让地面记住重量。我紧跟,发现每一步落下,鞋底都黏起一张“底片”——
七岁那年,我把绿豆冰棒掉进湖里;
十岁,我偷偷把姥爷的白酒倒进鱼缸,结果金鱼醉成“仰泳”;
十二岁,我第一次听见三叔打电话说出“土夫子”三个字……
底片被撕离水面,颜色迅速灰白,化作细碎纸灰,飘回雾里。影子在褪,却不再是无面,而是被“童年”替代——像有人把旧录像带洗掉,重新录进新节目。
快到白堤时,雾中传来熟悉的呼噜声,像一台老式柴油机。拐过柳丛,我看见“胖子”——
也是缩水版:圆滚肚皮把校服撑成篮球,领带皱成腌菜,正抱着一根比他还高的呼呼大睡。糖丝被雾打湿,黏在他刘海,像白色霉菌。脚边,摆着一只敞开盖的铁皮糖盒,里面空无一物,只剩底部用圆规刻出的歪歪扭扭三个字:
“救我,胖”
字迹边缘渗着暗红,像写完又拿血描一遍。
小闷油瓶蹲下,两指捏住胖子耳垂,轻轻一拧——
“哎呦我操!”胖子蹦起来,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碴。他看见我们,先愣半秒,随即露出“见了鬼”的表情:“你俩咋也返老还童?老子刚梦见自己变成饺子,被一群穿白大褂的用筷子夹来蘸醋!”
我弯腰拾起糖盒,盒底刻痕忽然自己愈合,像被时光倒流。与此同时,湖面传来“咔啦”一声——
雾被撕开一道缝,缝里透出罗布泊深夜的暗红星空,像有人把两个世界强行拼成一张错位拼图。缝口悬着一只青铜齿轮,缺了半枚齿,缺口正对我掌心的淡青线。
“选择。”小闷油瓶开口,声音忽然双重——童声与成年男声重叠,像两台不同转速的唱机意外同步,“要么留在西湖,把童年重新长大,忘掉所有斗、所有门、所有影子;要么——”
他抬手,指向雾缝:“回去,把最后半枚齿带回井底,让影子彻底完整。但从此,你再也长不大。”
胖子咽了口唾沫,小声问我:“长大是生理还是心理?”
我苦笑:“都是。”
湖面风突然变冷,吹得校服猎猎作响。我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拉得极长,尽头却空落落——没有头。影子正被雾缝里的齿轮一点点抽走,像抽丝剥茧。
我深吸一口气,把铁皮糖盒扣回胖子手里,又摘下自己校牌——杭四中·吴邪——挂到他脖子上。
“替我保管。”
“操,你别搞得像遗——”
我转身,纵身跃向雾缝。最后一秒,小闷油瓶忽然伸手,与我掌心相击——
“啪”
清脆一声,像两个时代击掌为盟。
雾缝合拢。
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
……
再睁眼,我跪坐在井底——
真正的那口井,罗布泊最深处。脚下不是沙,而是镜面般的湖,湖水之下,倒映着杭州西湖,断桥、雷峰塔、柳树……以及柳树下的胖子。他抱着空糖盒,抬头望天,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掌心,躺着最后半枚齿——
正是当年我初生时,哭崩的那枚。齿面刻着极细一行小字:
“吴邪,影子已归,轮到你做守门人。”
井壁四周,青铜齿轮缓缓转动,发出“咔——哒”婴儿啼哭节拍。每转一格,湖面便升起一道门:
鲁王宫、海底墓、云顶、蛇沼、巴乃、墨脱、青铜门……
门扇全开,却空无一人。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
等我把自己的影子,一间一间,全部关回去。
最后一道门,是西湖。
门缝里,小闷油瓶背对我,站在白堤第三棵柳树下,手里抛着那台傻瓜相机。他转身,冲我伸出两根手指——
不是告别,
是“开始”。
我抬起手,把半枚齿按进最后一道锁孔。
“咔哒”
门合拢。
世界沉入黑暗,却不再冰冷,像回到最初羊水。
心跳只剩一声——
“咚”
像硬币落地,又像婴啼初响。
我闭眼,轻声对自己、也对所有曾经“无面”的我说:
“长大到此为止。”
“接下来,”
“轮到我们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