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寒假,沈阳的冬天冷得扎实,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响。我刚到家没两天,惠叔就揣着杯热茶上门,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姑娘家就在八院附近,人长得周正,你去看看准没错。”
我揣着点说不清的紧张,跟着惠叔往姑娘家走。胡同里的雪没化透,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棉鞋里的热气很快就被寒气裹住。她家是两间平房,推门进去时,屋里正热闹,几个姑娘围着炉子说话,见我们来,都停下了话头。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坐在靠里的椅子上,穿一件浅蓝色的棉袄,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我一眼就看呆了——她长得和元宝山那个叫“小芳”的姑娘一模一样,眼睛亮得像浸在雪水里的星星,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后来我才知道,她家有四个姊妹,她排行老三。
屋里人多,说话总有些放不开。没坐多久,她就站起身,轻声说:“外面雪停了,要不咱俩出去走走?”我连忙点头,跟着她走出屋子。门口的风有点硬,她裹了裹棉袄领子,我们沿着卫工河慢慢走。
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岸边的柳树条上挂着霜,白花花的。我攥着冻得发僵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里只剩脚踩积雪的声音。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像温过的水,软乎乎的:“听说你在东北电力学院上学?学校在哪个城市啊?”
“吉林市。”我赶紧回答,心跳快了几分。
“学的是什么专业?”她侧过头看我,睫毛上沾了点雪屑。
“热工仪表及自动化。”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脚步也停住,带着点惊讶说:“这么巧?咱俩是一个专业!我学的是‘化工仪表及自动化’。”
我也愣住了,原本拘谨的心思散了大半,连忙问:“你在哪所学校?”
“沈阳化工学院,”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七九级的,你呢?”
“我是七七级,比你高两届。”
那天我们沿着卫工河走了很久,从专业课程聊到学校的趣事,从沈阳的冬天说到吉林的雾凇。她说话时很认真,会看着我的眼睛,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会轻轻皱起眉头,样子格外可爱。直到天色擦黑,我才把她送回家门口,她站在路灯下,笑着说:“今天聊得很开心,谢谢你送我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等她的消息,心里像揣了块热乎的糖,连窗外的寒风都不觉得冷了。直到惠叔再次上门,我迎上去时,看见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姑娘本人是同意的,”惠叔喝了口茶,慢慢说,“可她家里不同意。主要是你家四个男孩,她家四个女孩,俩孩子要是结婚,往后哪来的房子住啊?”
这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浇灭了我心里的热乎劲。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响,反复想着惠叔的话——没有房子住。我真想立刻找到她,拉着她的手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可话到嘴边,又被自尊心咽了回去。我是个穷学生,连自己的未来都还没个准数,又凭什么给她承诺?
后来我又想,要不就去沈阳化工学院找她,哪怕是偷偷地恋爱也好,等毕业了,总能攒出个住处。可那时正是寒假,学校早空了,她肯定回了家,我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吉林时,站在卫工河畔,看着结了冰的河面,心里空落落的。风还是那么硬,却再也吹不来她说话的软乎乎的声音。我沿着河边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还能看见她站在路灯下的样子,笑着说“聊得很开心”。
最后,我还是登上了回吉林的火车。车窗外的沈阳渐渐远去,卫工河、浅蓝色的棉袄、亮闪闪的眼睛,都变成了心里的一道影子。那年的冬天特别长,长到我后来每次想起她,都好像还能摸到指尖的寒气,和藏在寒气里的,没说出口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