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晨曦,带着些许怯懦和试探,小心翼翼地穿透了笼罩青云宗主峰的薄雾,再透过那层由千年冰蚕丝织就、铭刻着聚灵阵法的窗纱,最终化作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金色光尘,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寝宫那由温灵玉铺就的地板时,苏夜才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一夜未眠。
或者说,是一夜未敢眠。
那套被他临时命名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道基夯实之法,其过程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凶险和耗费心神得多。
混沌本源的消耗倒是其次,身为横推一个时代、立于九天之巅的大帝,他的本源浑厚如星海,恢复能力更是堪称变态,即便有所损耗,呼吸之间也能自行弥补大半。
关键是那神魂层面的极致拉扯与交融。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就像一块被投入了天地洪炉,被无形道火反复灼烧、锤炼、揉捏、拉伸,再以无上法力重新塑形的混沌神泥。虽然每一次循环结束,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神魂变得更加凝练了一分,对混沌大道的感悟也隐约精进了一丝,但那个过程中的疲惫感,却是如同附骨之疽,深入骨髓,浸透灵魂,绝非简单的肉身疲乏可以比拟。
他有些僵硬地侧过头,视线落在身旁那空出来的、尚有余温的床榻之上。
空空如也。
只有那柔软的天鹅绒被褥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某个人的体温,以及那股清冷中带着一丝轮回彼岸花般的独特幽香,如同最顽固的证据,清晰地证明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是他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南柯一梦。
沐曦已经走了。
不知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还是在晨曦微露的瞬间。
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如她来时那般,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学术探讨,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实实在在地带走了他这位大帝师尊大半的精气神,留下一个近乎被掏空的躯壳。
“呼……”
苏夜长长地、近乎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重新组装过一般,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
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有些艰难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抬起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刺痛的眉心。
几乎是本能地,他那磅礴如海的神念,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扫了出去,瞬间覆盖了整个青云宗核心区域。
东侧丹房之中,楚灵儿正顶着一对极为醒目的、如同食铁兽般的可爱黑眼圈,小脑袋一点一点地,趴在依旧散发着炽热温度的丹炉边缘打着瞌睡。一只白嫩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握着一把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炉火扇动着,粉嫩的嘴角边,一丝晶莹的口水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滴落到她宝贝无比的丹炉之上。显然是彻夜钻研丹道,心神损耗过度,终于支撑不住了。
后山灵兽苑旁的专属小院里,涂山雅雅依旧睡得天昏地暗,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灵草垫子上,毫无形象可言。那条毛茸茸、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被她当成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随着她平稳而悠长的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时不时还咂咂嘴,嘟囔几句模糊不清的梦话,似乎在梦里还在跟什么好吃的较劲。
“还好,还好……”
苏夜凝视着神念反馈回来的、这两个徒弟“正常”无比的画面,再次从心底发出了与昨日如出一辙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感叹。
这两个心思单纯、行为模式尚且在他理解范畴之内的正常徒弟,成了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内心中,唯一还能汲取到些许慰藉的绿洲。
他掀开身上轻若无物却温暖异常的云丝被,赤着双脚踏在了冰凉而光滑的温灵玉地板上,准备立刻前往后山那口能洗涤疲惫、滋养神魂的千年灵泉里好好泡上一泡,洗去这一身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倦怠。
然而,就在他的脚掌刚刚接触到那带着丝丝凉意的地板,尚未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
咚。
咚咚。
一阵极富韵律,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独特美感的敲门声,从寝殿那两扇沉重的、由万年沉香灵木打造而成的大门之外,清晰地传了进来。
这敲门声,不疾不徐,力道均匀,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
就仿佛敲门之人的心境一般,古井无波,平静,淡然,且……目标明确得让人心慌。
苏夜刚刚有所动作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冻结!
他脸上那好不容易因为想到灵泉而恢复的一丝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一片煞白。
这个声音……
这个独特的节奏……
这种如同命运敲门般的感觉……
不会吧?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昨天才……才刚刚经历了“一破一立”,道基已然圆融无瑕,完美无缺,达到了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完美状态!她还能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本该是巩固新境界的清晨,再次来到他的寝宫?
苏夜的心中,早已不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而是亿万头草泥马进化成了混沌神兽,正以一种毁天灭地的姿态,疯狂地践踏着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几乎要将他的道心都踏得粉碎。
他僵硬地,如同一个生了锈的傀儡般,一点点地转过头,瞳孔微缩,死死地盯住了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天堂与地狱的殿门。
他多么希望,此刻站在门外的,是那个每天准时送来由灵谷熬制、配以各种珍稀灵果早餐的杂役弟子。
又或者是那个兢兢业业、总是一脸恭敬前来请示日常宗门事务的外门执事李长剑。
甚至是那个刚刚把皇位甩给自己儿子、自己跑到青云宗来图清静,美其名曰“扫地悟道”的便宜岳父林琅天也行啊!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那股熟悉到让他神魂深处都开始不由自主颤抖的、带着轮回尽头般寂寥与新生气息的道韵,却如跗骨之蛆,无比清晰而坚定地穿透了能够隔绝神念探查的沉香灵木殿门,精准地萦绕在他的鼻尖,深入他的感知。
轮回道韵!
是沐曦!
去而复返的沐曦!
“师尊。”
门外,传来了沐曦那特有的、清冷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
“天已破晓,晨曦遍洒,弟子特来向师尊请安,并请教今日修行之要义。”
请安?
请教修行要义?
你管这叫请安和请教?!
你这是来请我的安,还是想让我从此不得安生啊!你这分明是来索命吧!
苏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掉头就从窗户遁走的强烈冲动。
但他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这里是他的寝宫,他是青云宗的宗主,统御一方、威震九域的大帝。
他要是被自己的亲传徒弟堵在门口,吓得不敢开门,甚至跳窗而逃,这消息万一传出去,他这大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他以后还如何在九天十地立足?混沌大帝的威名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进……进来吧。”
苏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一般,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三个字。
“吱呀——”
殿门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缓缓推开,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更加灿烂的晨光,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驱散了殿内最后一抹昏暗,也将门外那道绝美的身影,完全笼罩,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耀眼的金色光辉。
今日的沐曦,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她换下了一贯的素白长裙,穿上了一身更加雅致的月白色流仙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支疏密有致、挺拔傲然的淡青色修竹,行走间,竹影摇曳,更衬得她气质清冷出尘,宛若从月宫中走出的广寒仙子,不染一丝凡尘烟火气。
经过昨夜那场“破”与“立”的双重洗礼,她的轮回仙体似乎得到了更深层次的淬炼,肌肤愈发晶莹剔透,恍若极品灵玉,眉眼如画,精致得不像凡人。那双清冷的凤眸之中,神光内敛,深邃如渊,隐约可见轮回道韵如漩涡般缓缓流转,整个人仿佛已经与天地间某种至高的大道规则初步融为了一体。
她的修为,已经彻底稳固在了化神境九重天的巅峰境界,气息圆融饱满,毫无瑕疵,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便可水到渠成地冲击那无数修士望而却步的洞虚之境。
此刻的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悟道有成、生命层次得到跃迁的蓬勃朝气。
与寝宫之内,那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萎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被掏空了”气息的苏夜,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刺眼的对比。
“弟子,拜见师尊。”
沐曦莲步轻移,动作优雅而标准,走到苏夜面前约三步远处,盈盈一拜,姿态无可挑剔。
行完礼,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苏夜那明显憔悴、仿佛大病初愈的脸上时,清冷的凤眸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关切与疑惑。
“师尊……您看起来,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昨夜修行出了什么岔子?”
我气色为什么不好,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吗?!要不是你昨晚……我何至于此!
苏夜心中在疯狂地咆哮,如同有亿万雷霆在轰鸣,但脸上却不得不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无比的笑容。
“无妨。”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开始面不改色地编织借口。
“为师昨夜……偶有所感,于混沌大道又有一丝新的领悟,推演新功法时,稍稍耗费了些许心神,休息一下便好。”
他试图维持住身为师尊的最后一丝尊严和逼格!反正绝对不能承认是因为昨晚给她“夯实道基”才变成这样的!
“原来如此。”
沐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明悟,随即那丝关切变得更加真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师尊修为通天,却仍如此勤勉不辍,深夜仍在为大道、为宗门未来殚精竭虑。甚至……甚至可能还在为弟子推演后续的修行功法,弟子……实在是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苏夜:“……”
不,你不用感激。
我求求你,千万别感激!
你最好是现在就忘了昨晚和今天早上的所有事,然后立刻转身就走,今天一天,不,最好这一个月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好好恢复一下元气!
然而,沐曦显然没有,也根本不可能读懂他内心那悲愤交加的呐喊。
她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立刻告辞离开,反而主动走到了苏夜身侧那张由万年黄梨木雕琢而成的茶桌旁,动作娴熟而优雅地提起温在一旁的极品暖玉茶壶,为苏夜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灵气氤氲的“静心凝神茶”。
“师尊,请用茶。此茶有安神补气之效,或可缓解师尊疲惫。”
她将白玉茶杯轻轻递到苏夜面前,一双清澈见底的凤眸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充满了对师长的敬爱,以及……对未知大道知识的纯粹渴求的光芒。
苏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躲是躲不掉的。
正戏……这要命的“学术探讨”,又要开始了。
他怀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心情,接过了那杯茶,机械地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带着清雅的香气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颗已经拔凉拔凉、如同沉入冰海之心。
“说吧。”
苏夜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沙哑。
“今天,又有什么……新的感悟或是修行上的疑难?”
沐曦清冷绝美的脸颊上,闻言浮现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赞叹与钦佩。
“师尊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弟子心中丝毫念头,都瞒不过师尊法眼。”
她先是惯例地、发自内心地恭维了一句,然后才神情一肃,进入了今日的主题。
“弟子昨夜回去之后,并未急于巩固新境界,而是将师尊所传的那套玄奥无比的‘本源道体共鸣之法,反复揣摩,细细品味,结合自身轮回道体的特性,思考了一夜,终于是……又有了一丝新的、或许还比较浅薄的体会。”
苏夜眼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你也一夜未眠?
可你看上去为什么精神焕发,跟充满了电的九天仙晶一样光芒四射?
而我却感觉像是被抽干了能量的废弃灵石,快要彻底报废了?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弟子发现,”沐曦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学术研究状态之中,声音清越如玉磬,带着一种探索真理的纯粹感,“昨日师尊所演示的大道,其‘破’境如雷霆,刚猛凌厉,摧枯拉朽;其‘立’境似春雨,温润绵长,滋养万物。这一破一立,一刚一柔,暗合阴阳生灭之至理,此乃构筑无上道基之根本。”
“但大道至理,浩如烟海,玄奥无穷,非一次便能穷尽。古人云,温故而知新。”
“昨日之‘立’,虽已借助师尊无上法力,将弟子的道基初步打磨得圆融无瑕,但那毕竟是初次建立,如同工匠初次打造一件神器,形态虽成,其内里纹理、道韵衔接,或许尚有细微之处未能臻至完美。”
“弟子愚钝,深思之后认为,师尊所传的此等无上妙法,其精妙深远,绝非一蹴而就之事。”
“它需要……日复一日的巩固,时时刻刻的温养,反复的体悟与磨合。”
“如此,方能将那道基,从初成的‘圆融’之境,进一步推向万劫不磨、永恒不变的‘永固’之境!”
“方能让这‘破立’之间蕴含的无上大道感悟,真正地……刻入神魂,融入骨血,成为自身大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的话语,逻辑严密,层层递进,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眼神中的笃定与热切,仿佛已经窥见了大道尽头的真理之光!
从“圆融”到“永固”?
还需要“日复一日”的巩固?!
还要“时时刻刻”的温养?!
好家伙!
我真是好家伙!
你这理论体系是越来越完善了啊!你这是不把我这身大帝骨血彻底榨干,誓不罢休啊!
苏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一股混杂着无奈、悲愤、难以置信的血气直冲脑门,让他一阵眩晕。
他想反驳。
他想大声地、明确地告诉她:“你想多了!根本没那么复杂!那就是一次性的!道基成了就是成了!”
但是,当他看着沐曦那双清澈无比、没有一丝杂质,只充满了对大道真理最纯粹渴求与探索欲望的眼眸时,那到了嘴边的、近乎崩溃的话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一旦开口否认,就等于亲手推翻了自己昨天刚刚亲口承认、并亲自“演示”过的“一破一立”无上理论。
那他这个师尊的威信何在?脸面何存?
他昨天为了维持逼格而装出来的高深莫测,今天就要被自己亲手撕碎吗?
不!
绝对不行!
大帝的尊严,不容挑衅!师尊的威严,不容置疑!